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遂心如意   作者:杜冒菜 文案 一个傻缺谈恋爱的故事。 王爷心很累,但王爷从不流泪。 医术超群却不通毒理的毒门小弟子苏如异,被逐出师门后落魄无依,直到流浪至京城。 作为一个软萌哭包大吃货,苏如异在这里邂逅了生命中的饲养员大金主——平非卿,并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顿顿吃肉的美好日子。 单纯天真脑子进水的少年与杀伐果决骁勇善战的王爷,有独特的相爱的方式。 (一如既往的1V1,一如既往的甜宠。 (看我的眼神,真的不要点一下收藏吗QwQ?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如异,平非卿 ┃ 配角:平非灵,元靖 ┃ 其它:   第一章 你挺运气的跟皇家一个姓氏   很饿。   苏如异现在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快要饿死了。   抬头是晃眼的太阳,低头是平整宽阔的道路,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的,竟已到了京城。   摸出钱袋子,拉开袋口往手心抖巴抖巴,掉落出来孤零零的一个铜板——每日忧心着钱的事,直到此刻,是真的仅剩一文。   怪只怪自己出门前太愤怒,气得银两没揣多少,连值钱的东西也没拿带个一两件,所有的家当,几乎都是些瓶瓶罐罐的药物。   想他身为堂堂毒门门主收入门中的最后一位弟子,原本在毒门里吃得好喝得好,月银虽不多,却是衣食无忧。本该是被宠上天的主,却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结局。   想来想去,只能叹一句“最毒妇人心”……若不是师娘和她那心眼颇坏的女儿,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又何至于如此凄凉?   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上官毒门,按说门中人都该是大气正直的侠士,可惜全被这两名女子给搅和坏了,心宽如他,也都觉得乌烟瘴气。   街边飘来裹着热气的肉包香味儿,苏如异嗅着,禁不住咽下口水,垂着眸子微微叹息,一时又想起了他的一位漂亮师兄。那师兄是毒门里最疼他的人,也是毒门里唯一一个同他一般学医不学毒的人,平日里喜欢带着个伪装的面具,搞得他都快想不起师兄原本漂亮的模样了。   这么好个师兄,几月前也离开了毒门。   苏如异不知他为何要走,只知道从那之后,自己就变得十分孤单,没人疼爱关心,别的师兄师姐们都嫌他做的药物奇特怪异,冷漠又疏离。   ——师兄……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着他呢……   想着想着,眼泪真就啪嗒嗒地掉下来了。   这可是在大街上,路人熙来攘往的,难免被人瞧见。苏如异回过神来,赶紧拿袖子拭去眼泪,生怕显得丢人。   正自怜着,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群嬉笑打闹的小孩子,从他身旁奔过,结结实实地撞他一下。   “哎呀——”   饿得“弱不禁风”之人脸朝下摔到地上。   手中铜板伴着清脆声响落地,咕噜噜滚远,路旁乞丐一溜烟跑去抢走,忙着往破烂的衣裳里藏。   “那是我的!”苏如异目瞪口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两步跑近了去抢。   然而铜板已不知被藏到了哪儿去,只看这乞丐不慌不忙抬头回道:“没了。”   “你……”苏如异委屈地瘪嘴,气得直想揍他,却又对这看起来比他更可怜的人下不去手,只好悲愤地咒道,“我要是饿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乞丐嘻地一笑,露出黑黑的牙。   苏如异瞪他一眼,转过身沮丧地往前走,心头盘算着该怎么办才好。   带的两套衣服已经当掉了,身上这件别说被摔了一身灰,就算是干干净净,也不可能再拿去典当,总不能光溜溜地走在街上吧……至于其他东西,都是些药瓶子,他舍不得当,应该也是当不出去的,没谁会相信他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他想卖药给一位大娘的时候,就被当成江湖骗子给骂走了。   若是干杂活行不行?苏如异凝眉细思。   他没什么力气,重活干不了,刷刷盘子总是会的,不如便找家饭馆子打下手,兴许能求那掌柜的让他睡在柴房里头,还能时不时在厨房蹭些吃的,不再愁挨饿之事。   眼下走投无路,只要他能寻着一位心地善良的掌柜,倒是能活下去。   方落了如此决定,脚步便随着视线停下,原本万分沮丧的眸子微微盈亮起来。道旁是一家宽敞雅致的酒阁子,苏如异抬头看一看额上店名,轻声念道“谦竹阁”三字,不觉动着鼻尖走进店中。   满堂翠色入目,鲜竹精巧地搭成廊梯桌椅,赏心悦目。   心情莫名便敞亮了几分,只觉这家店的掌柜倘若人如翠竹,正直又善良,定愿收下他的。   正想着,目光突然被堂子中央一桌食客吸引了目光,说是一桌,其实只有两人,皆是华服在身,显得贵气不凡。其中一人与他年岁相近,是个少女,面上笑容乍看之下十足烂漫,但再仔细瞧瞧却又觉得过分天真了些,明显是心智不全之症;另一人年长许多,瞧来应当是二十有几,面容俊美却有些邪气,一双凤眼暗藏凌人气势,眼尾随着那眉梢一道微微上扬,唇角隐隐带笑。   虽邪,却教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甚至亲近于他。   两人如此引人注目,但真正吸引苏如异的其实是那一桌子的好菜。   ……红烧狮子头,酱鸭舌,酸菜鱼,红烧肉,玲珑蒸饺,糖醋排骨……为什么……全、是、肉?   那男子摸出一锭银子搁到桌上,问身边那少女道:“灵儿吃饱了吗?”   “吃饱了。”少女点头答道,那人便微微一颔首,打算带她离开。   苏如异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几乎是瞪直了眼望着满满一桌子佳肴,眼前是活生生的“暴殄天物”四字。   直勾勾的眼神这么望着,直到那边那人总算注意到了这异样目光,轻挑眉梢转过头来,喉间轻轻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苏如异便明白,自己是被发现了。   “呃……”   那人遥遥望着他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脸颊上蹭着些灰尘,兴许是摔了一跤。万分滑稽,引得他露出点玩味笑来。   苏如异感到尴尬,可那人似被引起了无限兴趣,久久未将视线移走。索性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在那桌子一步开外处停下脚步,犹犹豫豫开口道:“你们……吃完了?”   “嗯。”那人算是应了,不动声色地继续望着他。   苏如异问:“那剩下的能给我吃吗?”   “噗。”那人笑出声来。   他听着这声笑紧张得不得了,赶紧抬头道:“我不白吃的,我可以给你看病!”   “……”   “我是个医师。”苏如异万分诚恳。   “可本……我没病。”   “那……那你有病的时候我给你治,不收银子的,行不行?”   “……”   “我就是瞧着你二人挺浪费的……你看,反正你们也不要了……”   “你很饿?”   “嗯?”苏如异话被打断,愣了一愣使劲儿点头,“我快饿死了,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眼前人彻底乐了,半眯了眼眸望着这十分有趣的少年,也不急着走了,指一指旁边的空位,道:“坐。”   苏如异一时没回过神来,直到那人唤来小二,送上了新的碗筷,才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给我吃?”   “嗯。”   “好人一生平安!”苏如异激动地拿起筷子,不再跟他客气,对着桌子一通扫荡。   那少女从没见过这般吃相的人,惊奇地看着他,转头轻轻喊一声:“哥哥,他为什么会那么饿?”   那人答道:“他一定许久没吃东西了。”   “那为什么不吃呢?”   “因为没钱了。”苏如异包着一嘴食物口齿不清地抢答。   身旁人看着他一身好料子,兴味盎然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如异。”   “哪几个字?”   “如意的如,诡异的异。”   “……”   苏如异还是知晓礼节,暂且停一停筷子,回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平非卿。”   苏如异点点头称赞他:“好名字,你还挺有运气的,跟当今的皇家一个姓氏呢。”   “……哦,是挺运气的。”平非卿答。   当然是挺运气的,若不是他这妹妹吵着闹着要坐在堂里,否则以他的习惯上了二楼去,不就遇不见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平非卿唇边笑意深了些,又问道:“你说你是个医师?”   “是啊,我可厉害了,”苏如异露出了骄傲的神情,衬着一脸尘土显得有些滑稽,自豪道,“不瞒你说,别人能治好的我都能治好;我治不好的多半就没谁能治好了。”   “哦?你有这么厉害?”   “自然,”苏如异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三两下吐出骨头棍儿来,道,“你这小妹的病,我就能治好。”   眼前人蓦地敛了笑容,一瞬间面色有些暗沉,似为他这不遮不掩的话而恼怒。然而却也只是那一瞬,便又消了气,反倒有几分信他的模样,敛眸问道:“当真?”   “那当然是真的,开个窍而已,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医好的,但也不是没得治。怎么京里头的医师,就没个有法子的?”他此话听似傲气,但其实相当正经,并无刻意炫耀之意,不过是陈述心中所想。   少女偏头望着平非卿,天真地问:“哥哥,我什么病啊?”   “你没病。”   “那为什么要治我?”   “因为那样,你就能像哥哥一样高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长高些吗?”   “是啊!”少女开心地点点头,“那我能飞得更高些吗?”   “能。”   苏如异努力地吃,一边抬眼看这兄妹俩对话,心想着这个看起来有点坏的人还挺好的,对小妹那么温柔,还给自己饭吃。   果然啊,人不可貌相。   那两人不再对话,平非卿也不再向苏如异询问任何,由着这少年一阵狼吞虎咽,直等他好不容易放了筷子,才开口道:“吃饱了?”   “饱了饱了,”苏如异满足地揉揉肚子,整桌食物几乎再无一丝儿浪费,岂止是饱,他已是撑得不行,想想真是物极必反,笑着回道,“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就好好记着,治好灵儿。”   灵儿?苏如异看着桌对少女,原来叫这个名字。   “我自然是说到做到,等我求这家掌柜的收留了我,有了安身的地方,就寻去你家……嗯……你住哪儿?”   “呵,”平非卿笑着站起身来,不答他问话,只道,“求这掌柜的做什么?”说着,拎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那当然是求他……”   平非卿不待他说完:“跟本王回王府。”   “恩人,你若愿意收留我,我也能给你家刷刷盘子洗洗……”苏如异突然噎了噎,狐疑了半刻,试探道,“王府?”   眼前人笑得美目狭长。   “怎么,你不是说本王好运,和皇家一个姓氏?嗯?”   苏如异张大了嘴,望着面前这笑似狐狸之人,彻底懵大了。   第二章 真是白面馒头一样的小医师   当今平王平非卿,圣上堂弟,世人皆言其文武双全,明见万里,有着踔绝之能,是朝堂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先帝在世时便觉出其非凡才能,又因其少年时便领兵入过沙场,立下奇功而破格将皇家姓氏作为封号赐予他,一旨定为平王。   说平王明见万里,可不只是在沙场之上,如今的皇帝登基之前,六皇子与太子夺/嫡,他便是沉默无声地站稳了对的位置,才保了如今的平安富贵,并于朝堂中被御封为神骑将军。现如今未被迁往封地,而是留在京城中的亲王,除了一位瑜王,便只这一人了。   圣上青睐,可见一斑。   平非卿是为独子,然而下头却还有着一位亲妹,名作平非灵,便是苏如异见过的那名少女。   正是春日,明媚阳光把奢华贵气的平王府照拂得万般动人。   那位高高在上的平王,正一派悠闲地坐在花园里头,手捧一盏庐山云雾,一袭墨蓝绸衣上隐约绣着高洁竹纹,镶珠钳玉的紫冠将青丝高束,衬出一张俊雅无双的脸来。单这么瞧着,真是难以看出其能武之资。   然而这位的确是功夫不俗,不仅自己如此,还把一身武艺挑挑拣拣地教给了亲妹,由得她上蹿下跳,在花园里没半刻清净的时候。   苏如异紧张地捧茶端坐,视线一会儿偷偷望向平非卿,一会儿又瞟两眼飞上树的平非灵。   他现在真是恨不得掐死自己,怎么就那么傻,连这样一位人物的身份都没猜出来呢?还去找人家要饭吃!   当时那么蠢地说了一席话,也不知道这个平王有没有在心头记上几笔……加之他那妹妹,那会儿在谦竹阁的时候怎么就不蹦跶蹦跶,好让他看出来,这姑娘可不止是痴傻,还有些疯癫之症呢?   如此病症治起来,可要麻烦不少,难不成在医治的时日里,他都要被困在平王府了吗?那若是一不小心犯了错,会不会被这平王下令拉出去乱棍打死?   疼死和饿死,他宁可选择后者,就是这么怕疼。   苏如异望着茶盏里倒映出的一张哭丧脸,一遍一遍地感慨着自己的“人为食亡”。   “噗。”好像有谁笑了一声。   抬起头来,平非卿一脸有趣地看着他,早把那一番多变的神情尽收眼底。   “王爷……”   “说。”   苏如异开始唱哭戏:“王爷我不是有意的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记恨我……”   “哦?记恨你什么?”平非卿笑问,“难不成你是个江湖骗子,所说的本事都是自吹自擂?”   “你才江……”苏如异怒然,话落半句便咬了舌头,活生生止下来,眉心一跳重新摆出哭丧脸,“王爷我蠢我口无遮拦您别杀我……”   “本王为何要杀你?”平非卿慢悠悠地品一口香茶,直等眼前这少年紧张得睁大了眼,才轻飘飘安抚道,“别怕,本王心眼不小,不杀你。”   “多谢王爷王爷菩萨心肠活佛在世……”苏如异如蒙大赦,感激地碎碎念起来。   “行了,”平非卿打断他,修长手指缓缓将茶盏搁到桌上,指一指园中古树,道,“本王不杀你,也是有条件的,治好她,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苏如异连连点头,心知既然注定了要被困在这王府里,便必然不能在此事上失手,保证道,“王爷不杀我,我就有命治好郡主!”   “没出息。”眼前人轻声一笑。   “……”苏如异被这浅浅带笑的一声指责噎得一头雾水,懵了片刻缓缓道,“王爷说什么?”   平非卿挑着眼角瞥他一下:“本王说你没出息,难不成身在这王府里头,你就只求本王不杀你?”   “那我还能求什么……”   这人便又起了几分玩味:“你不如试试?”   “真的?”   “嗯。”   “那……”苏如异畏畏缩缩地试探,“那我能不能要求每天都能吃饱?”   “准了。”   苏如异眼睛一亮,乘胜追击:“每顿都有肉?”   “准了。”   “有软软的床可以睡觉?”   “准了。”   “偶尔给点赏银?”   “准了。”   苏如异感动得满眼泪水:“那我能出门去玩吗?京城可大了……我瞧见满街好吃的呢……”   平非卿终于顿了顿,仿佛略作思考,半晌后回道:“出门须经批准,得有人跟着,以防你逃跑。”   “我才不会逃跑,我师兄说了,要做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苏如异不满地回了句嘴。   平非卿笑道:“你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话便可信;你若不是,这话便也是假的。所以,你让本王如何相信?”   有理有据,无法辩驳。   苏如异服了,沮丧地揉一揉脏兮兮的脸,不再跟他争执。   “来人,”平非卿轻唤一声,亭外侍女盈盈上前施礼,他道,“将这位……医师的寝房安置在南院,拨几人到院里服侍,衣食住行伺候周到。”   “是。”侍女行礼,迈着莲步退下。   苏如异张大了嘴听着看着,忽然之间便没了方才的惶恐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这才蓦地意识到,他哪里是得罪了一位王爷,分明是抱住了财神爷大腿!   还需要刷什么盘子洗什么碗啊,从此以后吃得好住得好,靠这一身医术正大光明换钱花,再也不会风吹日晒地饿肚子了!   老天爷果然还是很疼他的。   “王爷你其实是个好人……”   “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往后自会知道。”平非卿眉目含笑,又招一招手吩咐道,“把他带下去,洗干净,换身衣裳。”   “是。”又是两名清秀侍女上前,恭恭敬敬地把这位贵客迎下亭来。   苏如异老老实实地跟着走,离开花园前,看见平非灵使着轻功又飞到了另一颗树上去。   很快的,他便知道了这姑娘喜欢在树上飞来飞去的原因。   洗浴干净,换了一身新衣裳的苏如异站在树下仰头恭敬地喊:“请郡主下来,让在下把个脉可好?”   平非灵在上头招招手道:“你上来啊!”   “……”苏如异无言以对,他真的不会轻功,也不会爬树,只好站在下头毕恭毕敬地继续哄劝,“还是郡主下来吧?”   “还是你上来吧!”   “我……”   上头的小姑娘无动于衷,任他仰着脖子痴痴地望。   身后有人走近,示意他退开一步,随即张开手臂唤道:“灵儿。”   平非灵眨眨眼,纵身跳到他臂弯里。   “……”   平非卿抱着人往亭下去,道:“来把脉。”   苏如异捂着脸跟上前。   侍女上前安置好暖玉脉枕,平非卿食指敲敲桌面,平非灵便乖乖地抬起手来,由人替她仔细挽了袖,托着白净纤细的手腕放到脉枕上头。   苏如异松了口气,手指拂到腕上,总算能安安生生地诊个脉相。   那白嫩柔软的手这么一靠过去,竟与平非灵这小姑娘的手几乎是一个颜色,奶白奶白的,十分可爱。平非卿在一旁瞧着,微微一动眉,从那手望到面上去,瞧这年岁尚轻的小少年竟还留着些软乎乎的肉在腮帮子上,软软的像极了白面馒头。   那会儿苏如异跌了一跤,面上染了尘土,倒没教他瞧出来,眼下洗了干净,仔细一看,模样还真是讨喜。   这么乖个娃娃竟是个自诩不凡的神医,若不是平非卿已相信了他,恐怕只会当作是个笑话。   苏如异已诊过平非灵两腕,入了神的这人一时忘了对方身份,认认真真地托起她的下颚,细看那双眸底的精气神色,一边开口问道:“平日里会时常觉得头疼吗?”   平非灵不知他在做什么,也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觉得有意思极了,眨眨笑目回道:“不疼啊。”身后一名侍女接了这话替她答道:“郡主鲜少怨过头疼,偶尔却会忽然觉得困乏,变得极其嗜睡。”   侍女答得仔细,又与其他女子穿着略显不同,苏如异猜想她是平非灵的贴身,索性便收回手来,专程向她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常的吗?”   “这……”侍女垂首退了半步,心中所想之词却不敢轻易回复,怕惹恼了在座的平非卿。那人瞧了出来,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说下去,她这才回道:“郡主静下来时,时常嗜睡;至于其他时候,正如先生所见,郡主甚是喜好在这树间飞来飞去,有时也爱飞上楼阁之顶。在这王府之中,唯有王爷能将郡主唤下来。”   苏如异思忖半晌,觉得侍女口中所谓的动静之别,应当就是平非灵病情好坏的表征。这姑娘的确是有些失心之症,但又不是时时刻刻疯癫着,好一些的时候之所以会嗜睡,大概是神智虚弱紊乱的缘由,恐怕是受过什么刺激。   “郡主。”苏如异唤一声,欲要试探几句,平非灵咬一口苹果看向他,听他问道,“郡主为何喜欢飞去高处?”   平非灵嚼一嚼口中果肉,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眸里同情道:“你是不是笨呀?我是鸟,当然要往天上飞了。”   “……”苏如异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话。   然而在场之人皆面色平静,不知是留足他颜面,还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万分诡异地静了片刻后,平非卿忽然低低开口道:“外头风大了,送郡主回房歇息。”   “是。”一行侍女护着平非灵离开花园,而她总是乖巧听话,对于平非卿所言,从来都不违背,只甜甜笑着又拿了个苹果在手上,便起身离去。   众人离开,花园静了不少。苏如异尚在那句颇为同情的话里没回过神来,蓦地听身边那人开口问道:“你打算如何医治她?”   话语低沉,像是一滴浓墨坠入清水般让他一惊,苏如异将目光从平非灵远去之处收回,望向平非卿回道:“倒是能用药物清她神智,让郡主在静下来的时候更为清醒些,甚至不再昏沉嗜睡。但发作起来的时候,就……”话到此处断了断,他皱了皱眉头,犹犹豫豫道:“王爷……我有话,能问吗?”   平非卿眸底流过一丝笑意。   “问吧。”   苏如异问道:“郡主是不是受过什么惊吓刺激?”   平非卿唇边笑容敛下去,一时不答。其实这一番诊治间,苏如异的举止动作与那短短几句话都足以让他相信,眼前人是真的拥有身为医师的底气,并不可能是空口白牙,自说大话。因而他不作回答,并非是出于怀疑与戒备,而是这一问题在他心中的确没有答案,甚至已困扰多年。   良久,他才轻叹一息道:“是,但本王并不清楚个中细由。”   苏如异见他并未恼怒,胆子便大了些,加之一旦为他人医治起来,心中便禁不住急切了几分,追问道:“王爷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说一说?”   平非卿看着他,那白净面上的一双圆眼忽闪忽闪的,致以认真又期待的目光,一时又忍不住露出些笑,探出手去往他鼻尖轻轻一按,引得他一声呼痛低嘶,才道:“都沐浴过了,竟没发现摔破了鼻子吗?”   “啊?”苏如异苦着脸端过一杯茶水,仔细给自己照照。   那会满面尘土,确实没瞧着,这会儿洗得干净了,果然发现,鼻尖上稍微磨蹭破了些皮,被平非卿那么一按还真是有点疼。   “先去上药,本王再说给你听。”   平非卿站起身来,苏如异方才被他断了思绪,眼下一听这话又想起平非灵的病来,忙站起身点了点头,听话地跟上前去。   第三章 说好的一起跑呢   苏如异凝眉望着手中物。   那一支瓷瓶小巧精致,瓶身烙着金纹,绘作龙形,一看就是皇家的稀罕东西。揭开瓶塞时,里头药物的清淡香味轻飘飘地盈入鼻翼,只那么嗅了一嗅,便教他心疼地肝儿颤。   “怎么?”平非卿原是兴致满满地瞧着那动作神态,直到见他将瓶塞小心翼翼地合上,才带着些好奇出口问询。   “太贵了……”苏如异下意识嘟了嘟嘴,小心翼翼地把那瓷瓶放回桌上,又有些不舍地瞥上两眼,道,“都是些珍贵药材,竟还添了世间难得的云松蝉香,这样的药,刀伤剑伤都能治得了,不过蹭破点皮,实在舍不得……”   平非卿听得有趣,顺眉问他:“你竟闻得出药材?”   苏如异觉得他这话真是问得奇怪,不以为意道:“从医者不都能分辨吗?师父可以,师兄可以,我当然也可以,难道京城的医师,都不可以吗?”   平非卿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京中医师自然有能做得到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没这本事,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已是宫中御医;若谁人都厉害如斯,那么那些个御医哪还金贵得起来。   可眼前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年纪轻轻真如此不平凡?   “苏如异。”   “嗯?”   平非卿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如异一头雾水,凝眉认真地答他:“我是个医师啊。”   “你师父是何人?”   苏如异住了口。   原来平非卿问话中的意思,是怀疑上他的身份了。   可他却不愿作答,毕竟他的师父是鼎鼎有名的毒门门主,门下有他这样对毒物一窍不通、却偏爱医术的弟子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江湖上也几乎无人知晓,他若说出口来,岂不是扫了毒门的颜面?   虽说他被逐出师门,心里头是有些委屈怨愤,但对师父与师门的情义并不曾真的消减半分,因而这样的问题,他是断然不愿意回答的。于是便挪开了眸子,小小声敷衍道:“我师父就是我师父,反正我师父很厉害的。”   “哦?”平非卿越发好奇,心中疑虑更甚了些,但见他不肯说,便将心思掩在笑容之下,轻轻回此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   苏如异故作平静地将那瓷瓶推还给他,扯开话题道:“王爷,这药太金贵我用不起。”   “本王赏赐你的,又不同你计较,如何就用不起了?”   苏如异抬眼,亮晶晶的眸子望向他:“王爷真送我了?”   “嗯。”   “多谢王爷!”苏如异眉眼弯弯地将瓶子又拿回来,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平非卿额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命令道,“拿出来用。”   苏如异可把这东西珍惜着,隔着衣裳捂紧瓶子,摇头拒绝道:“王爷,我有别的药,待会回房里抹一抹就好了。”   平非卿半敛了双眸,看着他护着瓷瓶的软软双手,沉声问道:“拿出来,你自己抹,还是本王给你抹?”   “我自己抹!自己抹!”苏如异瞪眼,掏出瓶子,揭盖,倒药,抹鼻子,一气呵成。   罢了,心疼地瘪嘴。   “乖,”眼前人好笑不已,总算把方才泄出的那一丝危险气息收回去,道,“你是本王请来的医师,往后在这王府之中,吃穿用度都不会委屈了你。这些药物,你觉得好,要多少本王便赏你多少,不在乎这一瓶。”   一番话道得苏如异激动不已,当即对这王爷的畏惧又少了几分,面对这份阔气,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露出小狗一般的眼神。   “条件是,你要治好郡主。”   “王爷如此大方,我当然会不遗余力医治郡主。”苏如异笑得开心,话落又觉得不够郑重,补充道,“其实王爷就算不这样大方,我也会尽心尽力,答应了的事情,身为医者就不会食言。”   “甚好。”平非卿满意颔首,看着他把药瓶又仔细地揣进衣襟里,心情莫名畅快,将身子惬意地往后仰几寸,靠上宽敞椅背,缓缓道,“本王告诉你当初的事情。”   “是。”苏如异闻言凝神,正襟危坐起来,表情十足认真。   这人回想起当年之事,声音低了些:“她这病症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当时的灵儿方巧十岁,还是个小娃娃……这王府之中有一处废园,园中有一口枯井,那一日不知为何她坠入井中,井口上竟还压了一方石板。灵儿失踪整日,若不是石板与井口处留有一丝缝隙,恐怕本王也听不见她的哭声,差点害她困死井底了。”   “郡主是因为此事而受的惊吓吗?”   “应当是了,从那以后,便成了如此模样。”   平非卿浅浅蹙眉,忆起当年月夜时,他跳入井中将平非灵救出,小姑娘摔伤了腿,一路由他抱着,紧紧揪着他的衣物不肯放手,挂着满脸泪珠喊“哥哥”,惊魂未定地哭道:“哥哥,快带我飞出去……飞不出去了……天上被挡着了……”   平非卿怒不可遏,下令将那事彻查一番,却得不出丝毫线索,而平非灵也如同失忆一般,从她嘴里问不出任何话来,以至于此事直至今日都是一个谜,不知晓究竟是何人何故欲要害死平非灵。   “废园中的枯井,还压了石板?”苏如异心觉不寻常,再傻也能猜出是人为之举,不禁道,“王爷,我能不能去那地方看一看?”   平非卿侧首看着他,心底神思不形于面色,暗自衡量后微微一颔首,道:“本王带你去。”   恰是黄昏未尽之际,这被称为废园的地方,显得幽森无比。小石径上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平非卿行在前头,未遣奴仆跟着,亲自带着苏如异来到此地。身后这人其实胆子极小,被这园里的凉意激得背脊发凉,几度想要攥住平非卿的衣袖,碍于其尊贵身份又努力忍下来,强作镇定。   平非卿瞧在眼里,忽然起了几分玩心,蓦地止住脚步,任他埋头撞到背上。   “哎呀……”鼻尖上带伤的那处撞了个正着,苏如异呼痛,伸手捂住鼻子。   平非卿蹙眉拿开他的手,瞧上一眼,竟微微给他撞红了些。于是顺手探进这人衣襟里摸出那瓶药来,替他重新抹上一次。   苏如异眼里神情又惊又痛,一边意外着这高高在上的平王竟亲手替他抹了药,一边万分心疼地看着那瓷瓶,像是被人抢了到手的大肉包子一样难过。   “又用了一次……”苏如异瘪起了嘴,这人失笑,把那瓶子塞回他衣襟里。   “你走路小心些,便不会用这一次。”   “明明是你突然停下来……”苏如异委屈,抱怨得特别小声,压根儿不敢撒气。   眼前人却还是听到了耳中,微俯身凑到他耳边去,以一种极其神秘的调调说道:“知道本王为何停下来吗?”   “为什么?”   “因为本王怕啊。”   “你……怕什么?”   “自然是怕这地方,”平非卿眸光一沉,低声道,“这园子之所以废了,是因为……”   “……因、因为?”   “闹鬼。”   “啊啊啊——”苏如异两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平非卿朗声笑出来。   “王爷你骗我的吧?你骗我的吧啊?”苏如异泫然欲泣,那一身墨蓝绸子在他手下被捏出深深皱痕。   “骗你做什么?如何,想回去,还是继续往里走?”   “你、你多叫些人来……”   “多叫些人来?”平非卿轻轻一挑眉梢,戏弄道,“你还想继续往里走?”   苏如异把心横着,可怜兮兮点头道:“不能不去……得看看……”   “哦?为何?”   苏如异真是快哭出来了,抬起泪闪闪的双眼看他,道:“脑子里的病有药可医……可心、心里的病得解了她的心结……我不看,怎么知道如何下手啊……”   平非卿有些意外地垂首看着他,眸里戏谑散去,不知想着什么,半晌不发一语。   “你你……你倒是叫人来啊……”   竟是命令起王爷来了。   平非卿唇边浮起浅笑,开口道:“松手。”   “什么……”   “你扯着本王衣裳,本王走不了。”   “哦,那我……我放开你……”苏如异松手,平非卿胸前被捏出两团痕迹深深的皱褶,方作势要走,眼前人又立马攥住他,大叫着不肯撒手,“啊啊啊——你要去哪啊啊啊——你不要走啊啊啊——”   平非卿只觉许久不曾笑得这般尽兴过,没想到这白面馒头似的可爱少年除了会医术,还有这么个奇妙的好处,能被他拿来捉弄着寻些开心。   “你让本王去叫人,又不许本王离开,那如何是好?”   “我我我跟你一起去叫人!”   “哦,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攥着本王,与本王一步步挪吗?”   苏如异紧张地抿一抿唇,严肃地看着他道:“那我松手……你、你准备好,我数三下我们一起跑……”   平非卿动一动眉尖。   苏如异慢慢地松开双手,鼓起勇气轻声念道:“一……二……”   平非卿弯唇。   “三——啊!”   一声惊呼出口,双足已悬空,忽得被这人抱起来,转身往园子深处走去。   “你怎么不跑啊怎么不跑啊!啊你去哪儿啊方向错了啊!先去叫人先去叫人啊!”   “闭嘴。”   苏如异万分委屈地闭了嘴,紧紧抓着眼前衣襟,至此依旧没有意识到,堂堂平王把他这么抱着,究竟有哪里不对。   第四章 王爷那个不太行?   这一座废园其实曾经是一座寝院,园中也是有着住宅房屋的,然而如今也一同废弃,长年无人居住。   平非卿话里提到的那一口枯井并不在屋宅前院,而是在其背后,四周没有凉亭假山相伴,除了草木树丛,就只有这一方井孑然孤立于此,显得突兀又凄凉。   苏如异被平非卿带着绕过半圈屋子,远远便望见了井口,其旁的杂草丛里还丢着几块破碎的石板,上头长了些青苔。他歪着脑袋看一看,觉得这些碎石板拼起来方巧就有井口那么大,兴许就是当初被盖在井上的那块,而它之所以碎了……   苏如异悄悄瞥一眼身边之人,相信一定是他盛怒之下砸碎了的。   “如何?”平非卿忽然开口。   苏如异正小心翼翼地趴在井边,一点一点地探头往里头看,猝然被他这声音吓得身子一颤,急忙退回身来,紧张道:“什么如何了?”   平非卿低笑一声,道:“本王是指,你来这处看了,有何想法?”   苏如异问:“王爷,我在想……这口井为何枯了?”   “源头断了,后来也没再用,便一直枯着了。”   “那能不能再引入活水来?”   平非卿不知他为何如此问,略一沉吟,点头回道:“有些麻烦,却不是不能。你想要如何?”   不远处的树上忽然扑腾着飞走一只鸟,苏如异惊得霎时站直身子,又一把扯住了触手可及的衣摆。   “我我我……”   “什么?”平非卿愉快弯眸。   苏如异望着飞走的鸟儿,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浅了些,却依旧不敢放开,回道:“我心中有想法,就是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   “此话如何说?”   苏如异道:“这园子瞧着很荒,但房屋庭院样样规整,只是闲置得久了,少了些人息……不如好生打理一番,令那些胆大的、喜欢此处的人进来住着……”   “然后呢?”   “然后……活了那口井,让郡主重新来到这个地方,看看不一样的这里。”   平非卿眸光暗沉。   “你知不知道,灵儿即便是靠近这废园,都会吓得发抖。”   “所以我才说……不知王爷舍不舍得……”   “你要本王去揭她的伤疤?”   眼前人已带了几分怒气,苏如异听得出来,却不愿放弃,坚持道:“王爷狠不下心,郡主便会永远回避此事,心结解不开,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也……没有任何可能再知晓当年的真相……”   平非卿不再答话。   苏如异心下其实万分紧张,虽身为医师十分坚持己见,可又清楚此人的身份,无法强求他的妥协,只好紧张地抬起眼看着他,直面他不悦的眸色。   不知僵持了多久,才见他神色稍霁,缓缓颔首道:“依你所言。”   苏如异惊喜地睁大眼,禁不住笑道:“如此太好了,佐以药物,一定能医好郡主!”   “你这要求本王准了,不要让本王失望。”   “是。”苏如异点点头,手指还捏着他的袖摆,愉快地环顾四周,道,“将此处好好打整一新,添些人气便好。”   平非卿望着他面上笑容,心间郁气逐渐消散而去,又一度戏弄道:“那你便搬过来住吧。”   话落果然便见那可爱的面孔疾变了脸色,惊恐之后的神情立刻变得万分无辜,央求道:“王爷……我胆子小……我也不喜欢这里……”   “那才该来练练胆。”   黄昏彻底落幕,天际的霞红色光晕褪尽,四处光线立即又暗了几分。   “王爷……我不……”苏如异怕得不行,余光偷瞟着四野,想象着在此处过夜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怜地向他求饶,心中更是忍不住想要抛弃医德,后悔提出这么个主意。   然而平非卿却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好整以暇地望着那双眼,直到那双眼里的神情越发委屈失望,最后又急又怕的,竟然啪嗒嗒地掉下眼泪来。   “……”   “王爷我不医了……你杀了我吧……让我死得痛快一点……”苏如异牵起他的袖摆擦擦眼泪,生无可恋,“如果是要砍头,能不能把刀磨快点……让我一下就能死了,不会疼……我不医了……”   平非卿失笑:“你威胁本王?”   “我没有……”苏如异特别难过,“我就是真不想活了……我住过来一定被吓死,我就想死得快一点……”   平非卿大笑。   “王爷……”苏如异掉眼泪。   平非卿问:“这时辰了,饿了吗?”   苏如异眨眨眼,又眨巴下两行泪来,冲他点点头。   “去吃饭。”   “我吃不下……”苏如异伤心地瘪着嘴。   “本王不让你搬过来了。”   苏如异眼睛一亮,猛抬头:“王爷晚上吃什么?”   “肉。”平非卿弯唇,任他攥着袖摆,带他离开这废园。   晚膳高高兴兴地用到一半,苏如异才回过神来,蓦然意识到,他在这王府中与平王同桌而食,似乎是件十分逾矩的事情。   若不是一名侍女有事来报,他甚至还想不到这点。   那侍女在房门外遥遥行礼道:“王爷,兰夫人让奴婢来传话,说是这几日天燥,恐易上火,特地用绿豆炖了些甜汤给您作宵夜食用,不知您今夜是否有空前去。”   “本王乏了,让她自己喝吧。”   “是……”侍女未得他应肯,神色失望地施礼退下。   苏如异正满足地啃着一只鸡翅,偏头望望黯然离去的侍女,疑惑问道:“王爷,兰夫人是谁?”   “本王的侍妾。”   苏如异惊讶地咽下一口肉,道:“那王爷为什么不去?”   平非卿轻笑:“本王为何要去?”   苏如异无言以对,想了一想又问道:“王爷和自己的夫人,都不一起吃饭的吗?”   “不过是个侍妾,为何要与本王一起吃饭?”   苏如异一噎,听着这话耳朵发烫,看看他,又想想自己,突然觉得这话听着就像是“不过一介草民,为何要与本王一起吃饭”似的,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再看一眼桌上丰盛的菜肴,苏如异便果断决定不提这规矩也罢,毕竟美食当前,体统与脸皮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于是假装不懂,继续吃肉,随口回道:“可我师父师娘便是同桌吃饭,夫妻之间本就该一起吃饭。”   “夫妻?”平非卿觉得有趣,停了筷子回他这话,见他一边认真说着,一边还分毫不懈怠地啃着翅膀,低笑道,“她不过是本王的侍妾,不是王妃,唯有正妃才是本王之妻。”   “好复杂的规矩,”苏如异感叹,又好奇问道,“那王爷的王妃呢?”   “本王没有王妃,只有兰夫人一位侍妾。”   他听得不服气,小小声地嘟嘴反驳:“只有一个,那就是妻嘛……”   “你不满?”   “不敢不敢!”苏如异睁圆了眼,急忙摇头,“我就是好奇……”   “有何值得好奇的?”   眼见着这人并未生气,隐隐还带着点笑意,苏如异便安下心来,弯眸笑一笑回道:“我从小被奶奶养大,除了师父师娘,没见过别的夫妻相处,就觉得夫妻之间就该同吃同睡。王爷不跟你的侍妾一起吃饭,也不肯过去陪她,我才好奇。”   “那你猜本王为何不去?”眼前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如异瞧着他的神色直觉有诈,却还是忍不住顺着这话问回去:“为什么?”   平非卿凤眼盈笑,施施然回道:“因为本王那个不行。”   “咳噗——”苏如异差点把鸡骨头塞进喉咙里去。   房中的丫头垂着脑袋静默无声,只当没听见。   平非卿看他呛得眼泪都要出来,笑盈盈地执起了竹筷……   苏如异不记得当日那顿饭是如何收得场,只隐约知道自己从那句话后便脸涨得通红,埋头默默地扒饭吃。胸膛里的心子也跳得极快,满脑都是惶恐不安,不晓得听到了这样的私密之事,这平王可还愿意放过他。   兴许等他医好了平非灵,便会被灭口了……   他就知道,伴君如伴虎!   苏如异神色凄哀地捣着药。   房门被人轻叩,随即“吱呀”一声响,一双穿着粉红绣鞋的秀气莲足迈过门槛,盈盈施礼。   苏如异偏着脑袋望过去,认得来人是贴身伺候他的侍女,是平非卿特地安置在这庭院中的,细心又勤快,格外好相处,于是停下动作问道:“棉萝姐姐,有事吗?”   “先生,”棉萝温婉笑着,瞧他面上有几块污垢,大概是摸多了药材,又把粉末儿擦到了脸上去,走近桌旁掏出手帕替他稍微拭一拭,回道,“王爷下令辟了一间屋子给您,今日打整好了,奴婢领您去看看。”   “屋子?”苏如异双眼圆瞪,手中药杵“哐当当”地跌落臼里,惊恐道,“他他他……要把我搬到那个废园子去吗?我不去!我不去!他言而无信……”   棉萝微愣,不知他为何会说这话,却听着“废园”两字猜他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先生不需要搬去哪儿,这儿就是先生的寝院,王爷只是辟了一间屋子,给您作药房用。便就在隔院,与此处相通,过一道小拱门便到了。”   苏如异把这话消化半晌,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药房啊……吓我一跳,”他心思松懈下来咧嘴一笑道,“王爷想得挺周到啊,我正愁这桌子窄了,瓶瓶罐罐的快堆不下了。”   棉萝浅浅一笑,苏如异比她年幼上几岁,虽是主子,却又更像是弟弟一般天真惹怜,让她发自心底愿意体贴照顾,因而言语间除了尊敬,时常还多出几分安抚,道:“先生还不够了解王爷,王爷素来不失威严,但骨子里却是心软良善之人,考虑起事来也都是非常细致的。”   苏如异眨眨眼。   “棉萝姐姐,你应当很熟悉王爷吧?”   棉萝微作犹豫后点了点头,道:“自是不如王爷身边的几位姐姐,但还算熟知其好恶。”   “那……”苏如异压低了声音神秘问道,“那你知不知道,王爷多久去一回兰夫人那里?”   “这……”棉萝十足意外他的问话,想了想还是诚实答道,“一旬半月的才会去坐上那么一小会儿,有时候一两月也不曾去过,兰夫人进这平王府也有个六七年了,但王爷前去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苏如异深深一声喟叹。   ——看来平非卿没说谎话捉弄他啊,他应该是真的那个不行……   也难怪这人二十好几了都不曾纳妃,就连侍妾也仅有一人。身为王爷,要权有权,要财有财,想要多少美人不是一挥手的事——可怎么就偏偏不行呢?   苏如异十分同情,决定帮帮他。   不论如何,平非卿在他身无分文的时候对他有过一饭之恩,之后不管目的为何,也算是收留了他,才让他拥有了眼下衣食无缺的生活,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平非卿的疾病,他真的不能无动于衷。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顽疾,正巧眼下有了药房,只待他妙手回春,一定能让平王重振雄风!   第五章 原来是毒门弟子   棉萝前往华月庭时,平非卿方下了早朝回来。   两名侍女正伺候着为他更衣,把一身束缚朝服换下。平非卿听着棉萝的问礼,不曾回头,轻应一声问道:“带他去了?”   “回王爷,奴婢一早便带先生去过药房了,先生很是喜欢,当即把寝房内的药瓶药罐都挪了过去,到现在都不曾出来一步。”   那人喉间清清浅浅地逸出一声笑来,侍女为他束好衣带后躬身退下,他抖一抖袖子转过身来道:“本王去瞧瞧。”   话落门外又传来声响,一名衣着较之他人显得更为精致的姑娘端着两碟点心迈入寝房之中。棉萝侧身向她问候一声:“卉菱姐姐。”   卉菱轻笑点头,也回一句“棉萝妹妹”。方才在廊上听着了平非卿的话,遂放下点心向他行礼道:“王爷今日早朝,晨起后不曾用过早膳,不妨吃些点心再去别处。”   这姑娘是平非卿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侍女,也是平王府中的侍女总管,聪明伶俐,素来将人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他安心。平非卿听她如此提醒,便顺势坐到桌边去,由她揭去碟上的玲珑银罩,将点心收入眼中。   这一看竟感到无比愉快,除了一碟常见的核桃酥,另一碟竟是些精巧秀气的白面馒头。   也不能说是白面馒头,毕竟那一个个的还及不上小笼包的大小,且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子奶香气,与早膳中所见的馒头并不一样。   他拈起一个弯眸问道:“这是什么点心?”   卉菱柔柔嗓音轻快地回道:“厨子说,今晨收了些新鲜牛乳,便和着面粉将馒头做成小点,融了些冰糖在里头,吃着不会腻味,还比普通糕点管饱。王爷五日一朝时若不爱用早膳,回来用上些牛乳馒头,午膳前便不会饿着了。”   平非卿低低一笑,捏着这温温软软的小玩意儿,满意至极,心怡神悦道:“赏。”   “是。”   罢了尝上一口,白面松软,甜甜乳香充盈唇齿,令人喜爱,于是又道:“让厨房给郡主送一些去。”   “是,奴婢这便去交代。”   平非卿站起身,顺手端过这碟馒头,微微笑着往药房行去。   平王不愧是平王,出手阔绰,不过才费了一日打整出的药房,竟比苏如异曾在毒门时拥有的那一间还要大上许多。且房内奢华,药柜井然有序地摆了好几排,每一格抽屉上都仔细写着药材名字,品种齐全,除了些太过珍贵难寻的东西,比及街头医馆,可说是没有任何遗漏之处。   苏如异笑得眉毛眼睛弯作柳月,丝毫也遮掩不住心中情绪,兴高采烈地将抽屉拉开一个个地看过去,瞬间便恨不得一辈子呆在这么个好地方。   什么伴君如伴虎,早不知被抛到了哪儿去。   瞧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房中来人也不曾发现。   平非卿推门入内,见这少年正捧着一把药材在鼻尖轻嗅,满意颔首道:“上品。”餍足模样,引得他也畅快不已。   “满意?”   这一声幽幽道出,人已行至苏如异身后,吓得他身子一颤,手中药材落回抽屉中。   “王爷。”苏如异不知他何时进来的,忙转过身来望向他,脸上白一块黑一块,模样十分滑稽。   这人嗤笑一声,禁不住道:“你怎么总能把自己弄成这脏兮兮的模样?”   “嗯?”苏如异莫名其妙地揉一把脸。   平非卿走到桌前去,放下手中碟子,侧眸命令道:“过来。”   苏如异听话地行上前去,这人顺手拿过桌上的白净棉布,往那敞开的茶盏中沾湿一角,一点点将他面颊擦拭干净。   “王爷……”   “嗯?”   “这棉布是包药材的……”   “叫人再送新的来,药房缺了什么,你同棉萝讲便是。”   “好,”苏如异一听这话瞬间高兴了起来,不再心疼这么张棉布,动一动鼻子又道,“好香的奶味儿。”   平非卿沉声一笑,闲出的那手拿起一只牛乳馒头递他道:“尝尝。”   苏如异瞧瞧那馒头,踌躇片刻后有些忐忑地拒绝他:“王爷我手上沾着药粉……”   平非卿眉梢微动,直接塞他嘴里去。   这馒头虽小巧,一口吃下去却还是塞了满嘴,苏如异鼓着腮帮子努力嚼一嚼,软乎乎的面颊跟着一动一动,说不出的可爱。   “好不好吃?”   “好吃。”苏如异口齿不清地赞道。   平非卿拭干净了他的脸,让那面庞重又变得白嫩惹怜,满意收回手来,望着这吃着小白馒头的大白馒头,又道:“那药的确不错,才这么一两日,鼻上的擦伤便瞧不出痕迹了。”   “好是好,就是太珍贵了,用在我鼻子上真是浪费……”苏如异可惜着,心底里实在是心疼那样难得的药材,然而转念想到自己突然拥有了这么大间药房,又变得无比高兴起来,不忘感谢一下眼前这人,道,“多谢王爷,这药房比我以前在毒……”   苏如异咬了一下舌头。   “什么?”平非卿扬眉。   “没什么……我是说,比以前师父给我的药房还要大。”   “哦?”眼前人笑得玩味,不曾忽略掉他急急收下的那一字。   刚才那一音,不知苏如异想要说的是什么?   两日前刚见着这人时,平非卿便起过要暗查他身份的想法,只是并不急切,觉得苏如异骨子里的那份单纯天真并非出于伪装,而是天性如此,不过是个无害的少年。   只是眼下他既已差点说漏了嘴,自己何不套问下去?   平非卿面不改色,平静地捉起他的手来,用方才那棉布将他的双手也擦拭干净,竟是异常温柔道:“手干净了,自己拿馒头吃。”   “多谢王爷……”苏如异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不曾听过他这样和缓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才伸手去拿那馒头。   “喜欢这味道?”平非卿问。   “喜欢。”   “以后想吃,就告诉棉萝。”   苏如异咬一口馒头颔首:“知道了。”   “那这药房里还缺什么?”   “缺一套针灸用的银针。”   平非卿闻言点头,嗓音亲和:“本王让人明日送来。”   “好。”   这人忽得抬眼:“你刚才想说‘毒’什么?”   “毒门啊。”   房中一片寂静。   苏如异手中的半个馒头软软地跌到地上去。   平非卿笑得耐人寻味,半敛的眸里透出光华,点点笑意瞧似计谋得逞的狡猾狐狸,缓缓道:“原来是毒门弟子。”   “……”苏如异泫然,“你诈我……”   “诈你又如何?”平非卿悠然把那棉布搁回桌上,绕到桌后椅上坐下,兴致满满地看着这紧张无措的少年。   苏如异垂下脑袋,独自绞着手指头。   “身为毒门弟子,施计潜入平王府中,究竟是何居心?”   “我没有!”苏如异骤然抬起头来,没想到这人会如此怀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委屈争辩道,“明明是你带我来的……”   “那你为何有意隐瞒身份?”   “我不会毒理……江湖中人不知道毒门有我这样的弟子,我只是不想给师父丢脸……”苏如异每逢低落时,便会微微瘪嘴,颇有一副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架势,衬着这么一张娃娃脸,总会令人心软。   平非卿确是瞧得不忍,心中莫名微动,却不肯罢休,只把语气放柔和些,继续哄问道:“要本王相信你也不是不行,只要你诚实告诉本王,因何离开毒门,又为何在京城如此落魄?”   “我……”苏如异眼底已浅浅盈着一层泪水,将眸子些微抬起望向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你会相信我吗?”   “你说,本王便信你。”   苏如异道:“我是被师娘赶出来的……”   “为何?”   “师娘不喜欢我……”苏如异说起伤心事,再忍不住难过,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   平非卿瞧着这画面,只觉得是软嫩的白面馒头被水珠子给濡湿了。   微微叹一息,声音轻缓了些道:“过来。”   苏如异慢吞吞地磨蹭到座旁去。   “身为男子,动不动就掉眼泪,没出息。”平非卿拾着衣袖替他擦拭脸庞。   虽如此说着,动作举止却依旧温柔,算是小心体贴地对待他。   “王爷……”苏如异小声唤。   “说。”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   “我不想给师门丢脸……”   平非卿失笑。   也难怪他会觉得苏如异单纯,这人果然是傻得很。   明明对自己的医术万般自信,可在面对师门的时候,又会表现得极度自卑。难道就因为自己不通毒理,便觉得心中有愧,不如同门弟子了吗?   他虽还不曾真正见识到苏如异的医术,却也相信他本事不凡,单凭他能够闻香辨识药材,便可窥得一二了。   一个医术了得的弟子,在毒理上胜不过同门,但在医理上,却能独得一方天地,如此一来,没有孰强孰弱之说,更不会有丝毫给师门丢脸的道理。   平非卿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恐怕事实真相甚至能比他所猜想的还要更为极端……比如苏如异口中那位不喜欢他的师娘,难说不是嫉恨他的异样才能,怕这格格不入的厉害医师,终有一日会凌驾于毒门之上……   他脑中衡量着,低声轻笑,站在面前的少年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看着他,还等着他的回答。   平非卿道:“本王不告诉别人,今日之事你也不要再说与他人听了,安心呆在这王府之中。”   苏如异惊喜地张了张嘴,微红的双眼盈出笑意,用力点一点头道:“多谢王爷!王爷你……我以为你会罚我,或者赶我走……”   平非卿勾起唇角。   赶他走?   且不说还期望着他能医好平非灵的痴症,单说他自己,便舍不得放这傻傻的白面馒头离开。   如此有趣的娃娃,倒不如放在身边,看他究竟还能带给自己多少乐趣。   第六章 你还能给本王多少惊喜   苏如异终于学会了爬树。   郡主金枝玉叶,素来被平王娇惯得有恃无恐,王府中的每一棵树都如同她的手下俘虏,任她飞来踏去。   平非卿若在府中,尚能将她哄下来;若他不在,整个平王府上上下下便没人能劝得动她了。   ——更何况是端着又臭又苦的药汁,逼她服用的苏如异。   “郡主,喝了这碗‘开窍醒脑谁喝谁聪明’吧。”树下人仰着头苦口婆心地劝。   树上姑娘从枝叶间探出头来:“你才喝!你才聪明!”   “我本来就聪明……”苏如异捧着药碗嘟嘴。   平非灵怒挑衅:“你有本事上来呀!”   苏如异怒不服,把药碗递给身后的棉萝,愤然挽袖。   上去就上去,区区一个姑娘,还真欺负他不会轻功啊?   “先生慢些。”棉萝浅蹙蛾眉,又将药碗递给身后侍女,有意上前扶着些许。   只是这少年气势虽大,手脚却实在是笨了点,抱着粗壮树干徘徊半天也不知如何攀爬,几乎涨红了整片脸颊。   平非灵趴在枝上得意地望着他,言语间都是骄傲意味:“不是谁都可以做鸟的,你又不会飞。”   苏如异艰苦地蹭着树干往上爬,听着这话抬眼看看她,留心问上一句:“郡主为什么想要做一只鸟儿?”   “我本来就是啊,”平非灵拧着眉头奇怪地回望到他面上,说道,“我能飞去任何地方,谁也挡不住我。”   苏如异忽然想到了废园中那一方长满青苔的破碎石板,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口不再说话。   眼瞧着好不容易快要爬上树去,平非灵好心好意地伸手拉他一把,罢了万般轻盈地在枝头站起身来,笑着冲他眨眨眼,忽然踩着轻功飞到另一棵树上去。   “……”   苏如异非常得伤心,毕竟他被一个患有痴症的少女给耍弄了。   “先生……”棉萝在树下担忧地唤一声。   苏如异抱着树枝一动不动,声音弱弱地传下来:“棉萝姐姐……我不敢下来了……”   棉萝这便真的急了起来,纤纤十指将裙摆捉起半寸,欲要跑去唤人帮忙,一面安抚道:“先生可千万别动,扶好些,切莫摔着,奴婢这就去找人来。”   “好……”   棉萝转身跑去,苏如异紧抱着枝干在树上侧首望她,见她临到小苑拱门前忽得停住脚步,伏低身子不知是在对谁施礼。   “呼啦”一声风响,原已跳到另一树上的平非灵又飞了回来,抿着柔唇牵住苏如异衣角。   “啊啊啊郡主你别吓我——”苏如异一时惊得大喊,身旁姑娘却不言不语,只紧紧捏着他的衣裳,向苑口望去。   苏如异忙将枝干又抱牢了些,这才顺着她的视线遥遥看去,瞧得棉萝身前已出现一名清丽女子,染着艳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扶着下颚,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女子绕过棉萝缓步向这树下走近,诸位侍女齐齐唤一声“兰夫人”。她行上前来,透过枝叶将平非灵罗裙边角入眼,柔媚嗓音盈盈问候道:“郡主……郡主又在这苑里玩耍,可要当心些才是。”   平非灵不作回答,凝眉轻轻咬了下唇,似是情绪不悦。   不远处的棉萝徘徊着看着此景,一时不知该守在苑中,还是先去寻人,踌躇半晌,也听不清树下女子都说了些什么。正自着急,突然听得熟悉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声音略显低沉,又不失清润,令棉萝很是松了口气,欣然礼道:“王爷。”   平非灵双眸一亮,总算露出笑容,施着轻功从树上离开,飞落到平非卿身侧。这人微顺眉,笑问道:“灵儿喝药了吗?”   平非灵不说话,甜甜笑着摇头。   “为何不喝?”   平非灵依旧只是摇头。   树下捧着药碗的侍女行上前道:“王爷,药已凉了。”   “苏如异呢?”   “先生在树上。”   平非卿话语微顿,往那枝头望去,蓦地嗤笑出来。   苏如异心酸极了,眼睁睁看这人带着满目兴味走近,愈发停不住声声低笑,戏道:“胆子挺大,竟学会上树了?”   “……”   几步开外的女子掩唇轻笑,依上前叫一声“王爷”,随即作势替他打理袖摆皱痕,借故亲近了些,一边言语轻快道:“妾身早便听说,前些日子府上请来了一位先生,说是医术了得,却不想年纪这样轻,还是个模样可爱的少年。”   “嗯。”平非卿不冷不热地应一声,绕过她又往前两步,向苏如异道,“还不下来?”   苏如异苦兮兮地抱怨:“我不敢下去……”   “上去的时候怎么就敢了?”   “我哪有想到会这样高啊……”   平非卿好笑不已,罢了也不再捉弄,对他张开手道:“松手,跳下来。”   “我不敢……”   “本王接着你。”   “我还是不敢……”   “本王不会失手。”   苏如异犹豫,心头想了想,总不能就这般一直呆在树上了,这王府里头,他若连平王都不信,还能指望谁救他下来?   如此考虑过后,终于狠心松开手来,紧闭着双眼跳下去,稳稳当当落入那人臂间。   平非卿放他到地上,捏着他的下颚瞧上两眼,浅笑问道:“没伤着哪里?”   “没有。”苏如异摇头答过,这人才收回手去。   兰夫人暗自惊讶,除郡主之外,从未见平非卿这样温柔对谁过,而她即使身为平王府中唯一侍妾,也不曾有被如此体贴的时候,甚至明显有所察觉,总觉得平非卿对她看似厚待,实则却比对身边的侍女仆从还要更为冷漠。   “重新熬一碗药。”   苏如异听着这话摇摇头,不满地皱皱眉头,回道:“不熬了。这些天哄郡主喝药可辛苦了,若不是你喂着,恐怕半碗也喂下不去……倒不如换种方式让她服药。”   “哦?”平非卿问,“你打算用什么方法?”   “做成药丸子。”苏如异开心地弯弯眸子,仰头回道,“我做药丸子可厉害了呢,郡主只要就着水服下,便不会嫌苦了。”   平非卿将他被枝叶撩乱的鬓发挽至耳后,重新露出那乖巧脸颊,笑应道:“那便做成药丸子。”   兰夫人越发觉得不是滋味,莫名觉得平非卿对这少年的态度怪异了些,颇有几分尴尬地站在原处。犹豫片刻出言讨巧道:“不知王爷今日可有闲暇,若无他事,不妨去妾身那里坐坐,由妾身下厨,为您做几道拿手菜肴可好?”   这人闻言总算正眼回她目光,面色瞧来并不过分疏离,言辞却依旧拒之千里:“本王还有事要忙,改日再过去。你也不必亲自下厨,歇着便好,若缺了什么,尽管派人添置。”   “妾身多谢王爷体恤,”兰夫人福身施礼,垂首掩下眸中失意,眼瞧他要走,又恭顺道,“妾身恭送王爷。”   平非卿微微颔首,带苏如异离开,行了几步路过平非灵,向她伸出手去,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扑上来,捉住那温暖手掌,随他走出园子。   “灵儿回房去歇息吧,今日不要再飞来飞去了。”   “哥哥去哪?”平非灵终于又开口说话。   “哥哥同苏先生去药房瞧瞧,灵儿不肯乖乖喝药,只好改作药丸子给你吃了。”   平非灵撅嘴不依:“药丸子也不吃。”   “那做成糖子儿好不好?”   “甜的吗?”   平非卿点头:“甜的。”   “什么!”苏如异瞪眼。   “好。”平非灵已愉快地点了点头,跟着侍女回寝院去。   苏如异欲哭无泪地看着这说大话之人,控诉道:“怎么做甜的啊!”   “你添些蜂糖不就好了?”   苏如异要不是怕他,真想指着他鼻子说他蠢,无可奈何道:“做药丸子本来就当调以蜂糖,那也还是苦的呀……”   “加多些。”   苏如异放弃挣扎,委曲求全。   “那王爷让厨房多送些蜜糖来……”   平非卿弯唇,不知为何十分畅快。   自上次踏入这药房后,已有小半月不曾来过,没想到看似迷糊的苏如异已将此处打理得无比规整,原本空空的架子上排排摆满了各式药瓶,相应的位置还贴上了字条,分门别类。   平非卿颇有几分意料之外道:“如此整齐,倒令本王意想不到。”   苏如异眯眸笑得骄傲,回道:“那当然了,师兄总是教我,药材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丝毫乱来不得,所以药房这样的地方,一定要整洁有序。”   又是师兄。   平非卿暗自扬眉,想着从认识苏如异那日起,便在他口中听过好几次这两字,似乎他所说的这位“师兄”也是个学医之人,难不成毒门里头,还有别的弟子弃毒从医?   想着便问道:“你师兄是谁?”   “我师兄是个很好的人,”苏如异越说越是骄傲,“他比师父还要疼我,从来都很照顾我。”   “他也不通毒理?”   “是呀,”苏如异点头,“师兄不愿意学毒,只愿师父教他医术,不像我,实在学不会毒,才一起学医。”   平非卿愈发兴味盎然,先前并不曾听苏如异说起他从医的缘由,没想到竟是“学不会毒”,便又问道:“你既学不会,你师父为何会愿意收你入门中?”   “因为通透毒理之人多多少少都必须会些医理呀,否则如何制出解药?师父见我对医术颇有天分,便收了我,只是没想到我仅仅只对医术有天分罢了,每每试着制毒的时候,总会失败。制出的东西,要么毫无功效,要么反而对人大有助益。”   “那岂不是灵丹妙药了?”平非卿觉得有趣,随手从药架上取过一个瓷瓶,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啊。”   “那你告诉本王,这瓶是什么?”   苏如异正拿棉布包着药材碾碎,闻言抬眼望过去,认出那青花瓷瓶后,回道:“那是‘从此不眼花夜里也能看得清’,治眼疾的。”   “……”平非卿愣了愣,正经地向他确认道,“你方才说的是这东西的名字?”   “是啊。”苏如异对他天真笑。   这人心底起了一丝猜测,将手中物放回架上,试着拿起另外一瓶。   “那这个呢?”   果然便听那声音活泼道:“那个可厉害了,能治心悸的毛病,叫‘大声吼我也不怕’。”   “……哈哈哈——”平非卿终于忍俊不禁,手掌扶着额头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苏如异起了些赧意,虽然不明白哪里好笑,却分明听出了这人嘲讽的意思。   “谁教你取的名字?”   苏如异小声回答:“师兄说,只要是我喜欢的名字,能分得清效用就可以啊……”   平非卿强忍着笑意追问一句:“告诉本王,你给灵儿吃的那药叫什么?”   “‘开窍醒脑谁喝谁聪明’。”   “哈哈哈——”平非卿彻底服气了,“苏如异,你还能给本王多少惊喜?哈哈哈……”   声声朗笑不绝于耳,苏如异埋着脑袋只顾碾药,白嫩嫩的大馒头慢慢地红成了桃花包。   第七章 先心动之人   平非卿只觉乐趣无穷,也不顾这少年满面羞窘的模样,挨个儿把那一柜子药名给问了个遍,直笑得不支。   苏如异被他笑得无比沮丧,头一次觉得这些引以为傲的药名似乎十足愚蠢,委委屈屈地问:“这些名字很傻吗……”   平非卿眉目愉悦地望向他,很想点头说是,但看他那可怜模样又有那么点怜悯,忍笑安慰道:“不傻,很有趣。”   “真的吗?”   “真的,”这人微微颔首,走近了看他碾药,道,“很别致,在这世上独一无二,很是厉害。”   苏如异信了他的话,受到安抚情绪霎时好转不少,抬起头对身侧这人眯眼笑一笑,又低下头去将碾碎的药材倒入臼内,“咚咚”地细捣起来。   平非卿心中一跳,眼里还映着方才那一记笑容,只那么一瞬,突然便觉得这少年比他所以为的还要讨喜。   ——模样可爱,言语可爱,脑里所想更是如此。   就连笑容都这般惹人怜惜,这样别具一格的娃娃,还真是头一次遇到。   如这般的念头若是未兴起便也罢了,待当真思及此时,竟觉得眼前人令他蓦地挪不开眼去,越是盯着苏如异看,心中越是感到喜悦。   平非卿觉得,自己似是有那么点魔怔了。   “王爷。”苏如异忽然唤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应道:“怎么?”   苏如异想起那会儿在花园中的事来,心中有疑惑之事,差点儿忘了同这人讲,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郡主……好像有那么点惧怕兰夫人。”   平非卿微愣,不觉敛神。   他一直能察觉到,平非灵并不喜欢兰婉,但如何也没觉得会是惧怕于她,于是便问道:“你如何这样觉得?”   苏如异偏头仔细回忆:“她来了之后郡主忽然不笑也不说话,还紧捏着我的衣裳,对她似乎很有敌意……我害怕的时候便会抓人衣裳,所以才这样以为。”   平非卿信他的话,且开始思考,平非灵之所以露出惧意,是否是因为自己不在身旁,毕竟有他陪伴时,若遇着兰婉,平非灵只会表现出情绪不悦的模样。倘真如此,如果不是苏如异有所觉,那么他不知何时才会留意到此事。   可平非灵又为何惧怕于她?难不成六年前郡主遇险之事,会与兰婉有关?   “本王知道了。”这人掩下心中疑虑,暂且如此回他。   苏如异疑惑叹气,带着半分喃喃自语之意又说着:“可我又觉得兰夫人说起话来倒是挺关心郡主的,真是奇怪……”罢了见身边人不言不语,转头笑道:“而且兰夫人总请王爷去她那里,应当是很喜欢王爷。”   苏如异说着,禁不住心生同情,想起平非卿言辞之间也对兰夫人挺好,嘱她歇息,又允她随意添置物什,实在是待她不薄,如此想来,两人应当是互相喜欢。明明喜欢,却因为“那个”不行而不得亲近,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这半月里来一直忙着为平非灵制药,原本打算着要治好平非卿那方面的隐疾,却一直未得空下手,实在是愧对于他这些天以来的厚待。   苏如异自责地看着他,语气诚诚恳恳:“王爷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平非卿额角莫名抽跳两下,不知这少年的脑袋里正冒着什么念头。   今日阳光正好,苏如异趁着天色极佳,将平非灵的药丸子一口气做了出来,想着平非卿承诺的那句“甜的”,便在丸子外头仔仔细细地裹上一层蜂糖,置于阳光下晒干,凝成一层莹亮的薄薄糖衣。   平非卿浅浅弯唇,拭干净手后拈起一颗来看,轻嗅得丝丝甜香,对开开心心往瓶子里装的那少年玩笑道:“外头是甜了,可里头还是苦的,如何才好?”   苏如异稍作思索,回道:“外头甜了,至少郡主肯吃进嘴里,你就哄她还是就水服下好了,这样便尝不到里面的苦味了。”   “她若喜欢,定要含着吃呢?”   苏如异苦下一张脸:“那我就真没办法了,王爷,良药苦口,哪能真做成甜的呀?”   平非卿只是笑笑,那么一句话只是逗弄苏如异罢了,毕竟平非灵总是依他,怎么不会乖乖照做。   而如他所想,这般制成的药丸果真不再让平非灵排斥,确实听话服用,未再闹过脾气。   苏如异很是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想到以后再不用端着汤药追着这姑娘跑,在晚饭时心情颇好地多添上一碗饭,一不小心便撑得不行。   夜里这人依旧嚷嚷着肚胀,棉萝便体贴地煮了一些山楂水来,晾凉后为他端到榻前。   苏如异正捧着一本医术在看,闻着酸酸的山楂味儿,感激谢道:“多谢棉萝姐姐,你真好。”   棉萝温婉作笑,趁他饮着山楂水时,有意同他道:“先生往后在这王府里头,尽量避开兰夫人吧。”   “嗯?”苏如异疑惑眨眼,满是不解,“为什么?”   棉萝有些犹豫,自知不该说这些话,却实在怜惜这单纯少年,便逾矩讲道:“那兰夫人,实在不如看起来这般良善……王爷虽鲜少去她那处,但吃穿用度向来待她不薄,因而这兰夫人在平王府里从未敛过傲气,加之无其他女子与之抗衡,便有不少下人遭她欺负过。”   “原来她那样凶啊。”苏如异皱起眉头,想到平非灵怕她,说不定便是这个缘由,因而并不怀疑棉萝之话,笑道,“谢谢棉萝姐姐,我知道了,不会去招惹她的。”   棉萝轻轻一笑,心安了不少,罢了又说:“对了先生,明日晚上奴婢得了一个时辰的假,会与几位姐妹一同出府游玩,恐怕不在先生身边。”   苏如异听得羡慕,忍不住追问道:“棉萝姐姐去哪儿玩?”   棉萝回他:“明日十五,正是月圆之时,京中每月的这一天,总有热闹夜市。王爷好心,我们这些侍女若是想要去凑凑热闹,他总是会准的。”   “夜市!”苏如异眼睛都亮了,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我也想去……”   “先生若是想去,不妨同王爷讲一讲。”   苏如异点点头。   他记得平非卿曾说过之话:若要出府,需得他首肯,还得由人跟着。如话里所言,只是要提前告知,并不是不准他出去,因而很是期待,恨不得现在就去同那人讲。   然而天色已不早,不知那人是否已歇息,于是回道:“我明日一早,便去问问王爷。”   苏如异满心憧憬,其实早已在这府中憋坏了。   他来到京中的第一日,便随平非卿入了平王府里,至今未再出去过一步,心中念着京城的热闹模样,总想着何时能得空出去玩个痛快。   如今听着夜市,如何还按捺得住,甚至一整夜里,连梦境都是在街上嬉笑游玩的情境。   等到翌日天明,苏如异早早便醒来,匆匆梳洗一番,早饭也顾不得吃,便往华月庭去了。   平非卿数次带他出入此院,早已让他混了个熟脸,因而一路无人阻拦,直到快至房前,才被廊外卉菱止住,先一步去房内禀报。   “王爷,苏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平非卿正用着早膳,闻言颔首准他进房中,望见那张跑得红扑扑的脸颊,一大早便心情舒适,问道,“这么早便起来,吃过东西了吗?”   苏如异摇摇头,便见这人示意身侧。   “过来坐下。”   侍女察言观色,急忙摆上干净碗筷,拿湿帕替苏如异仔细拭手。   桌上皆是些清淡菜肴,正适合晨起食用,香气扑鼻,苏如异却不急着吃,只拿一双水润润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平非卿,讨好道:“王爷,我听说今日十五……”   “十五如何?”   “十五的时候,京中有热闹夜市……”   “嗯?”平非卿霎时便知晓了他话里意图,微微好笑,却故作不明白的模样,问道,“是有,怎么了?”   眼前少年万分腼腆,乖乖巧巧地笑:“我……能不能……”   “什么?”这人依旧装傻。   苏如异鼓起勇气问出口:“我能去吗?”   平非卿笑出声来。   “你很想去?”   “嗯。”苏如异用力点头。   平非卿搁下筷子,拿起一只小巧鸡蛋,桌旁负责布菜的侍女急忙伸出手去接,这人却阻道:“本王来便好。”罢了缓缓剥起蛋壳,这才回他的话:“你说些好听的让本王高兴了,本王便准你去。”   苏如异点点头用心思索着,片刻后认真开口,说得相当诚心:“王爷你是个好人。”   平非卿颔首闷笑,愉快得不行。   苏如异不知这样算不算让他高兴了,期盼地望过去,见这人将鸡蛋剥好递来,笑着回道:“本王陪你去。”   眼前少年霎时惊喜不已,开心地接过那白嫩鸡蛋,道:“谢谢王爷!”   “待郡主醒了,问问她是否同去。”   身旁侍女原还惊讶着王爷竟为这少年亲手剥了一颗鸡蛋,闻听此话才回过神来,忙颔首应道:“是。”   平非卿执起筷子,一边又同苏如异说:“要等日头落尽,圆月浮出来了,那夜市才会燃灯。本王正午过后要入宫一趟,你在这府上乖乖吃饭,等本王回来接你。”   “好。”苏如异点头,眼下这人说什么他都愿意听,只期待着晚上能在热闹市集里肆意玩耍一番。   平非卿眸光温和地看着他,唇边笑容不散。   房中侍女皆微微垂首,视若不见,唯房外卉菱侧身坐在廊边,看进眼中,似若有所思地柔柔勾起唇角。   第八章 夜市前的等待   心满意足地蹭罢早饭,从华月庭出来,苏如异便一头钻进了药房里,真心实意地打算报答平王,研药研得无比用心。   平非卿闲来无事,便也跟了去,看着他一格一格地取着药材,颇为愉快时,嘴里还隐隐约约地哼着调子。仔细那么一听,尽是些幼童歌谣,心中不禁又是柔软又是好笑。   这人走上前去,随意看了一格苏如异动过的抽屉,上头写着两字——鹿茸。   微微有些疑惑,这种强筋补髓的东西,平非灵应当是用不着的,不知这少年取来是要做些什么。   想着便随口问道:“你制什么药?”   苏如异眉眼弯弯,神神秘秘却不告诉他,只说:“当然是好东西。”这人闻言一挑眉,也不再追问,反正这药房都送给了他,里面的药材不论名贵普通,皆任他取用,由他高兴了便是。   平非卿会这样想,除了阔绰大方,其实心底里真正的原因还是出于对这少年的喜爱。尤其当原本的那几分好感一转而为心动时,便更加愿意对他好。   如何对一个人好?自然是给他喜欢的,喂他好吃的,满足他所想的。   这一点,平王觉得轻易可以做到。   然而他毕竟还是低估了苏如异的脑子,只待他日后知晓了这少年的打算,明白自己随口捉弄的那句“本王不行”会有多少分量,再来慢慢哭笑不得。   待到正午过后,平非卿更衣入宫,苏如异依旧一门心思埋在药材里。   慵懒的晌午时光,这人吃饱喝足后没想着歇息片刻,当真勤恳。而其实平王府中,还有一人也精力十足。   平非灵毫无预兆地从窗户口飞进药房来,吓得苏如异整个身子跟着一颤,喊一声亲娘,慌慌地拍拍心口。   “郡主……”少年幽怨地望过去,“你别吓我我真胆子小……”   平非灵一袭俏皮的碧色裙裳,全当没听着这句抱怨,抬起手臂对他挥一挥漂亮袖摆,问道:“我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你真好看。”苏如异点个头回得不假思索,反正思索也了无用处,好不好看他都只能如此作答,毕竟得罪郡主事小,得罪傻子事大。   “我今天是翠鸟!”平非灵笑眯眯,有那么点得意。   “……”   苏如异手头动作一顿,敢情这做鸟儿,每日里都还要换换品种的。   感叹归感叹,作为一名良医,怎能不安抚患者的心绪,于是顺水推舟笑道:“郡主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翠鸟!”   “嘻,”平非灵果真被哄开心了,对她的医师又亲近了几分,笑盈盈地凑到桌边去,兴味盎然地瞧瞧这又摸摸那,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药。”   “甜的吗?”   “苦的。”   “哦……”平非灵不满地放下手中小瓶子,不再感兴趣,转而道,“我晚上要和哥哥去夜市。”   苏如异一听也开心起来,抬头咧嘴笑道:“我也要和王爷去夜市。”   “本翠鸟准你一起去了,”平非灵并不嫌弃,甚至还有点高兴,原本就是来叫他一同前去的,因而回得很是大方,罢了才又把真正的心思说出口来,“你知道吗,夜市有很多好吃的,比宫里头的点心还要好吃!”   “真的吗?”苏如异眼睛亮了。   “可我每回去的时候,都吃不了多少,因为晚膳的时候,哥哥总不许我饿着肚子。”   苏如异眨眨眼,隐约觉得这话听着,好像眼前这姑娘准备出什么歪主意了。   “今天哥哥不在府里用晚膳。”平非灵悄悄地同他耳语。   果然。   “郡主想要我陪你饿肚子吗?”   “嘘……”平非灵捂住他的嘴,“哥哥会听见的。”   苏如异被她纤纤玉手用力按到脸上,艰难地点点头。   房门外有一个身份叫作影卫的人望一望天,默默掏出小本子记下:郡主今日不用晚膳。   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苏先生也不用。   房内两人毫不知情,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开始细细聊起集市里的小食。   而平非卿入宫面圣,其实为的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北方异族近来有些不安分,明面上看似规规矩矩,暗地里却百般压制贸易,敌意彰显得分明。   前一日早朝时,户部尚书参了一本,禀是生丝贸易最为不顺。外族蛮子手段卑劣且粗糙,完好的生丝总能找着诸多挑剔,又暗中对货物施以损害,潮损、烟熏、火灼,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防不胜防,损失惨重。   户部尚书气得执笏之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只道蛮子贪心不足,如此作为,恐怕是想要多分些利去,只待逼得我方让些好处,他们才肯收敛下来。   平非卿当时未置一词,心中却觉得不是那样简单。   十年前平崴曾与北蛮开战,便是他以少年之身领兵杀入战场,大破外族,才换得近些年来的平定。   北蛮战败,理应俯首;而平崴虽胜,却从未在贸易往来上有过半分苛待,条例素来公允。因而如此看来,蛮子断然没有理由不满,更勿论主动挑起事端。   如今贸易被压制,显而易见便不只是贸易上的问题了,无非是变相示威。而北蛮敢于这样做,便定然有他们的底气,不过是妄图卷土重来,吃走平崴的城池疆域。   平非卿内里清明,因而圣上传召也不觉惊讶,心中早有腹稿。   皇上并不在御书房约见他,反而在御花园亭内布了糕点美酒,除他之外,还召来了瑜王。   平非卿赶到时,瑜王平溪崖已先他一步坐于桌旁。不经意之时晃眼一看,他总会觉得那二人十分相似,微妙到难以言说。   三人互为堂兄弟,因而他与皇上之间,其实本也是有些相像的,但却着实不同。不似瑜王,不仅仅是眉目五官,就连周身气质,也与皇上似有重影。要说最大的区别,不过是皇上曾在身为太子时因着遇刺之事,在眼旁留下了一道疤痕。   皇上生母早逝,且身份成谜,先皇在世时亦为此诸多遮掩。如此种种串联起来,平非卿早便觉得自己好像是知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只是从不表露出分毫,毕竟有些事情,不知情才是最好的。   他眸底云淡风轻,行上前去,先是向着皇上微微躬身行礼,道一声“皇兄”,罢了直起身来,对瑜王道:“王弟也已在此,看来今日是为兄迟了。”   瑜王轻笑回道:“弟弟可算赢了半步,总不能回回都让皇兄与王兄等我。”   皇上便也低低一笑,唤他坐下。并不提北蛮之事,只挥手让宫女斟满三人酒水,道:“自朕登基以来,你二人时常来此与朕对饮闲叙,这一回却是有月余不曾唤过你们了。”   瑜王玩笑道:“以为皇兄忘了我们。”   “忘了你们?在这京中的同辈,朕可就剩下两位皇弟了。”   平非卿听着这对话仅是浅浅顺眉,与他二人举酒共饮一杯。耐心等着,皇上何时才不再寒暄,愿开口提到朝中之事。他素来性子稳如泰山,诸多思量又总是隐于脑中,不形于色,心性这一点,纵然是皇上也比之不及。   多年的堂兄弟,相互之间都算得上熟知对方,因而皇上见他寡言少语,只一直状似柔和地挂着笑容,便知道这一次先开口之人,多半又是自己了。心中暗自好笑,觉得幸而只是堂兄弟,且这平王骨里忠诚,实则万分重视血缘亲情,否则当初夺/嫡之争哪还有六皇子什么事?能成为他最大威胁的,一定只有这个人。   酒水下肚。   瑜王忽然笑一笑,把玩着手中白玉杯,说道:“天热了,这样烈的酒可不太合适。”   “你二人酒量不俗,朕还以为你们只喜欢这样的酒。”   “自然喜欢,”平非卿弯唇应他这话,宫女又将酒满上,他顺手从桌上小金碟中拈起一颗话梅置入玉杯,酒水被惊得溢出不少,这人却愉快道,“臣弟喜欢烈酒,舍不得换作其他。但恰如王弟所说,烈酒并不适合这样的时节,舍不去,又不能由着它灼我,便只好将它变得清甜一些了。”   皇上眸光一沉,望着溢在桌上的水珠,听出了平非卿的话外之音。   虽然说得万分隐晦,但好歹是带了些深意在里头,平非卿竟算是先开了口。皇上微微作笑,如此一来也不与他徘徊下去,把这话抛了出来:“昨日早朝,你们对北蛮恶意压制贸易一事有何想法?”   话问得明了,两人便终于正色了起来。   瑜王回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是,”平非卿颔首认同,“吴尚书以为,北蛮只是想要吃些好处,实在是想得简单了,他们的野心可不止于贸易。”   “非卿以为如何?”   “臣弟愚见,恐怕那蛮子是要卷土重来了。”他此话道得笃定,旋即竟笑着说出令在座二人意料之外的话来,道,“不瞒皇兄,臣弟这些年来一直心中有数,知晓会有如此一天的,只是不料北蛮比臣弟所想要更为耐性,居然等了十年之久。”   皇上很是惊讶,却又听得好笑,道:“非卿竟还觉得他们该来得更早些?”   “臣弟原也不这样觉得,还以为十年前那一战把他们给打疼了,”平非卿话到此处顿了顿,眸子微微一转,轻轻瞥了眼周遭宫人,皇上心领神会,将人尽数打发了去,这才听他不顾忌开口道,“若不是他们想方设法送了细作来臣弟身旁,臣弟也不至于好几年来都警惕如斯。”   闻听此言,不只是皇上,连同瑜王面色也倏然一沉。   “王兄身边竟有细作,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时机不到,说来无益罢了,”平非卿笑道,“王弟放心,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皇上沉吟半晌,想着会是何人,能让平非卿安然留在身边数年,思忖片刻后忽然有了一丝猜测,试探问道:“这是你不纳妃的缘由?”   眼前人浅浅勾唇:“是,却不只是。”   皇上半敛着双眸,想着脑中那虽从未见过却着实存在的女子,眼底隐约透出危险戾气。   平非卿出口便是一句玩笑,把这忽然凝结的气氛打破,转头向瑜王道:“这是为兄不纳妃的缘由,不知王弟的又是什么?”   瑜王配合得很,轻松笑了几声,回道:“弟弟素来闲散,不似王兄身为朝中神骑大将军,所以弟弟的缘由,就只是不愿意罢了。”   皇上果不其然被分走三分心思,神情平和下不少,瞥了瞥说话这人道:“你也不小,是该考虑纳个王妃了。”   瑜王但笑着,回得底气十足:“皇兄后宫不也没人?”   ——如此轻而易举便赢了。   果然个个半斤八两,还真是谁也说不得谁。   “罢了,”皇上微微敛神,正色道,“非卿,朕信你的统筹,手下的兵马尽管操练,亏什么也不会亏了军饷。”   “臣弟明白。”平非卿颔首,执起酒杯,将那已浸得酸酸甜甜的梅子酒饮下,意犹未尽地轻抿薄唇,笑道,“皇兄放心,十年前是手下败将,再过多久,也都是如此。”   口中烈酒变得温润,丝毫不刺喉。   第九章 带着两只小狗逛夜市   虽是为了议论北蛮之事,但三人相聚时,皇上素来会留他二人在宫中用膳。平非卿心中早有准备,想着天色还早,用罢晚膳回去,正巧能是夜集开市的时辰。   想到府中一定正兴奋等待的少年,眸底不自知地浮上些温暖宠溺之意。   而被想念着的那人,正和郡主一同扎紧衣带,忍饥挨饿。   “郡主我饿了。”苏如异愁眉苦脸。   平非灵早已勒出了漂亮腰身,努力忍耐道:“那我们待会出去就吃好不好?先吃蜜糖糕,再吃王婆婆家的炸春卷,然后去街角要一碗炖猪蹄……”   苏如异口水稀里哗啦地往肚子里咽,感到甜蜜又痛苦:“郡主你别说了……”   俩傻子充满了期待。   于是平非卿回来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了两个可爱娃娃,眼眸子亮闪闪地齐坐在平王府门的台阶上。   “……”   “哥哥!”   “王爷!”   两人齐齐蹦了起来。   平非灵胜在轻功,一转眼便抱住了刚下马车的平非卿。苏如异啪嗒啪嗒地跑过去,仰着头乖乖站在身旁,令他一时无言,心间微妙,只觉得被两只小狗给盯了个正着。   “坐在门口做什么?”   “等你!”平非灵道,苏如异点头。   这人失笑,又问:“吃过饭了吗?”   “吃了!”平非灵道,苏如异点头。   “急着想去玩了?”   “是的!”平非灵道,苏如异用力点头。   “那走吧。”平非卿微微笑着,便也不入府了,然而话落却抬头往那府门角落的暗处望了一眼,目光中带着问询的意思。   影卫神思一凛,手中纸条融着内力掷出,电光火石间便入了那人掌心。   平非卿展开看罢,慢慢挑起了唇角与眉梢。   夕阳方巧落尽,圆月缓缓地攀上枝头。   夜市中的小贩早已将摊子摆得整整齐齐,就等着这时候,不约而同将摊檐上的灯笼燃起。零星火点七零八落地亮了起来,直至片刻后连成一片,灯火成簇,温馨润目。   苏如异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曾经居住的桦州虽也有夜集,但毕竟比不得京城的地大物博,因而输了几分华丽,也少了几分热闹。   柔和灯火照亮了摊上饰物,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地凑近摊旁,嬉笑交谈,人声盈耳却不嫌吵嚷。苏如异不知为何心里暖暖的,似乎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温暖热闹的感觉。   身旁平非灵悄悄地扯一扯他袖摆,苏如异回过神来,顺着她期待的视线望过去,是一处正冒着袅袅热气的小食摊子,面目慈和的老人在摊旁手脚利索地炸着香喷喷的东西,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引人食欲。   炸春卷!   苏如异吞一吞口水,跟着平非灵凑到摊前去。   “郡主我想吃。”   “吃!”   “我没银子……”   “我也没有,”平非灵眨眨眼,她向来不在身上揣荷包,平日里替她掏银子的贴身侍女也独自告假去玩耍了,平非卿带着他两人出行,并未再遣人跟着,于是道,“叫哥哥买。”   两人转过头去寻找大金主,却见那人视而不见,正悠哉哉地往前走去。   “哥哥……”   “王爷……”   两只小狗又乖乖巧巧地围住了他。   平非卿“嗯”一声,双手揉揉两颗脑袋,浅浅笑着继续往前,丝毫没领会到他二人的意思。   “哥哥我想吃炸春卷。”还是平非灵脾气大些,见他未作理会,便不悦地说出口来,对着他嘟起了嘴。   “我也想吃。”苏如异附议,才不管什么颜面,毕竟他饿了一下午了。   “想吃?”平非卿终于不再装傻,笑意深了些,看着他二人点头,和颜悦色地回上两字,“不准。”   “……”   小狗们目瞪口呆。   “哥哥,”平非灵急了,每月里就等着这时候,怎么能不给吃,忙牵住他袖摆撒娇道,“那我要吃蜜糖糕!”   “不准。”   平非灵霎时难过得无法言语。   相较于她的哀怨,苏如异却是淡然得多,很快便认清事实,明白自己算是白饿了一顿。   不是不疑惑一向大方的王爷为什么突然变得小气起来,心里更不是没有不满,只是比起平非灵来,他没有敢于放肆的底气,还是有些在意眼前之人的身份。   于是只好委委屈屈地垂下脑袋,万分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平非卿失笑,看着那双眸子瞬间失了光亮,不得不承认是有些心疼了。可转念思及他两个为了吃一肚子小食而不用晚膳,甚至还对他撒谎,便禁不住好笑又生气,多多少少想要施以惩戒,给他们一回教训。   路旁刚好有小孩捧着炸春卷路过,香气扑鼻,苏如异暗自舔一舔嘴唇,羡慕地看过去。   平非卿笑了起来。   两只小狗抬头望向他。   这人无奈叹气,声音温和了些,索性也不再继续饿着他们了,问道:“擅自饿肚子,知错了吗?”   两人眨眨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偷偷不吃晚饭的事情被平非卿给知道了,才会被如此惩罚,于是齐齐点头,可怜道:“知错了……”   “下回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平非卿颔首:“去买吧。”   两双眼睛再度灿如星子,惊喜地挤到摊前去。   “王婆婆我要六个!”   “那我也要六个!”   和蔼老人笑应着,粗纸承着两包春卷递上前去,平非卿递上碎银,老人为难起来,犹豫不接道:“这位大人,老身这儿实在是找不开。”   平非卿递她手中道:“不必找了,辛苦老人家。”   老人感激笑着收下碎银,平非卿转身去寻找拿了吃的便跑的两人,见他两个嘴里嚼着春卷,人已坐到了不远处的猪蹄摊旁去。   “好吃吗?”平非灵问。   苏如异欢喜地点点头:“特别好吃!”   正说着,热气腾腾的猪蹄已送上桌来,蹄肉松松软软,一瞧便知是炖够了时辰,想必十分入味。   苏如异忙把手中春卷搁到桌上,油水浸透粗纸,掌心微微有心粘腻。   “手,”平非卿正坐到桌旁,看他苦恼的样子,将那白嫩嫩的手掌捉过来,问道,“棉帕呢?”   “在衣襟里面。”   这人摸出帕子,替他拭干净双手。   苏如异有些疑惑,不知怎么胸口蓦然一跳。   平非灵往嘴里塞下半块春卷,囫囵着伸过手来打断他的思绪,口齿不清道:“哥哥我也要擦擦手。”   平非卿便又侧身过去,替她也擦拭干净。   傻兮兮的少年还望着这人眉目,心中情绪有些奇怪而陌生,不明白该如何形容才最为准确,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十分感动,因为除了奶奶和师兄,这是第一个会如此温柔对待他的人。   如此思考过后便感到非常开心,不由得也想对他好些,体贴向他问道:“王爷要尝尝这猪蹄吗?”   “你吃就好。”   “炸春卷呢?”苏如异咧嘴笑起来,拿起一只递过去,“真的特别好吃。”   平非卿心中微动,凑近一寸,就着他的手把那小巧春卷吃进嘴里,眼底流过一片醇醇笑意。   苏如异心满意足,收回手来,竟把重新染了油渍的指尖含进嘴里吮了吮,罢了还咂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人把他下意识的动作看在眼中,眸色渐深,不知不觉便起了些冲动,不知这可爱少年的嘴唇尝起来会是何滋味。   他脑中想着这样的旖旎之事,身旁少年却丝毫没注意着他别样的眼神,一门心思扑到了猪蹄上,啃得那叫一个欢腾。   苏如异食量本就不小,如今饿了一顿,又有平非灵带着引路,待到大半个夜市逛下来,手中早已抓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食,一串一串的,有香喷喷的烤肉,也有饱满晶莹的糖葫芦,实在拿不下的,便与平非灵的一起交到了平非卿手中。   平非卿手掌托着满满一大包点心,忽然觉得自己是圈养了两只活宝。   ——倒也不错。   堂堂平王穿行夜市之中,莫名满足。   街道前方似乎有人在变戏法,周围聚了一圈人叫好。   除了小食点心,平非灵最爱的便是这个,当即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把他两个甩在后头。   平非卿微微蹙眉,自己亲自陪她出门,并未再让影卫跟着,还是不要让她离得太远才好,于是带着苏如异加快步伐跟上去。   行人挤挤攘攘的,谁都想钻到最前头去观赏戏法,平非灵轻功虽好,在此处却施展不出来,只好高举着食物努力往前挪,好容易挤进人群一些,却不知被谁给推了一下,又给挤了出来。   身后有人路过,顺手在后背处扶她一下,不让她摔倒,轻道一句:“姑娘当心。”随即未作停留,便又行去。   平非灵偏头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觉得声音很是好听,倏然一瞥面相也非常俊逸。   “灵儿没事吧?”平非卿行上前来。   平非灵回神,抬头望着自己兄长,眨巴眨巴眼道:“哥哥我要嫁给他。”   “哪个哪个?”苏如异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   平非卿也转头望了望,人头攒动间分不清她说的是谁。   明明人已走远,也不知其身份,小姑娘却依旧神情颇为兴奋,道:“我要和他比翼双/飞。”   这人顺眉低笑:“灵儿知道什么叫作‘比翼双/飞’?”   “当然知道,”平非灵得意,“就是两只鸟一起飞!”   “……”苏如异惊呆了这解读。   “……”平非卿默默无言,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被他这傻妹妹青睐,能同她比翼这一生。   第十章 金枪不倒好男儿真本色   当晚在夜市里玩得尽兴,令苏如异的心情晴朗不已。因而愿望得以圆满后,又一门心思地把自己关到了药房里去。   足足费了五六日,才将为平非卿特意准备之药给制好。   握着药瓶子的少年眉眼弯弯,又是喜悦又是得意,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得不行,医术怎么能这么好呢?   他前一日夜里悄悄跑去马棚子,十分可耻得抖了些药粉在马草中。那匹英俊威武的大公马毫不知情被他拿来试了药,至于结果,啧啧……大公马跟棚子里那几匹母马真是……羞得他不能说。   苏如异捂住通红的脸,绕着房里圆桌扭捏地走了几圈,终于鼓起勇气出门去。   虽然这种药说出口有点不好意思,但却能治好王爷的隐疾,好不容易做出来了,当然要给王爷送过去的。   正是清晨时候,平非卿今日无早朝,用罢早膳后,一直静心在书房翻阅兵书。   不一会儿便听着院里传来清润讨喜的熟悉嗓音,带着点儿失望道:“卉菱姐姐,王爷怎么不在寝房,他去哪儿了?”   卉菱回道:“王爷在的,只是在书房里。”   话音刚落,平非卿便打开了房门。   苏如异眉开眼笑地奔过去。   “怎么想起来找本王了?”这人唇边微微带着笑。   “王爷,我能进去吗?”苏如异脸蛋红扑扑的,见这人颔首,这才迈进书房中,神秘又小心地阖上房门。   平非卿瞧他大白天的作出一副鬼祟模样,暗自挑眉,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苏如异转过身来,从衣襟里摸出一只精巧的药瓶子,郑重地塞到平非卿掌心。   “这是何物?”   “我新制的药。”   “……”平非卿狐疑,“给本王?”   苏如异点点头。   这人沉默半晌,又问:“……本王病了吗?”   眼前少年变得扭捏起来,羞羞涩涩地说话:“王爷你不是那个嘛……”   “哪个?”   “就是那个啊……”苏如异嘟嘴。   这对话还真是说不明白了。   平非卿摇头轻笑,索性道:“这样吧,你告诉本王此药的名字。”   闻言,苏如异开心地脱口而出:   “‘金枪不倒好男儿真本色’!”   “……”   少年期待地望着他,等表扬。   “所以……”平非卿心中渐渐清明,大抵猜着了事之因果,“这是治‘那个’的药?”   “嗯!”苏如异点头。   平非卿一时无言,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开过的玩笑。   要不是这一茬,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捉弄过这少年,说了“他不行”的话。   这世上真那个不行的人,会有满面笑容坦白给别人听的吗?而竟然还真有傻瓜,会相信他当日所言?   “吃了这药会如何?”平非卿问。   “重振雄风,与兰夫人相亲相爱!”   眼前人弯唇:“那若是身子没有问题,吃了这药又会如何?”   苏如异想起那几匹马,自信回道:“当然是战三百回不休!”   “哦,那还算是有用。”平非卿笑得耐人寻味,把这药瓶子攥在手心轻轻摩挲。   苏如异听得有点不服气,特地做给他的药呢,怎么就成了“还算有用”了。   这人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解释,伸手轻轻地搭上门扣,一挥袖,掌风阖了半敞的镂花木窗。   苏如异一头雾水地抬头,房里不如方才明亮,微微昏暗了几分。   平非卿已坐到书桌后去,把那瓶子搁到书桌一角,手指轻叩桌面,低声命令道:“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如异只觉得他声音沉了些,隐隐有那么点可怕。   平非卿暗自好笑,其实心中的确是有些火气的,想必任谁被人真真切切地以为身体那方面不行,都不会感到欣然愉快。   更何况这个人居然还是苏如异。   作为一个正常人,知晓自己的情意之后,怎么可能没想过要把对方吃干抹净,他之所以能无所作为,不过是心疼这少年天真懵懂罢了。苏如异总是傻乎乎的,虽年岁十六,但论起心智来,恐怕比患了痴症的平非灵好不了多少,这样一个娃娃,让他怎么舍得给吓到。   本来是这样想的,可偏偏这少年一头撞上来。   还提什么兰夫人。   ——堂堂平王不给他点教训,真是威严何在了。   少年警惕地站在门边。   平非卿扬眉,又道一声:“过来本王这里。”   苏如异心中计较,仔细观察这人是否是在生气,可那面上始终带着笑容,还真是看不透内里所想。   转念又觉得,自己能治好他的那个,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平非卿就算不表扬他,也没理由不高兴才是,于是稍稍放下心来,走近一些,无辜问道:“王爷什么事?”   “到本王这儿来。”   苏如异小心翼翼地挪到桌后椅旁去。   平非卿问:“本王不行?”   苏如异下意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紧张地用力摇头。   “到底行不行?”   苏如异被吓怕了:“王爷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给别人知道的。”   这人真是要被气笑,一勾手把这端端正正站在跟前的少年拉到怀里,道:“把眼睛闭上。”   苏如异正被他这一下惊得不敢擅自乱动,闻听此话更是丝毫不敢违背,还未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就已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下一刻,嘴唇便被轻轻咬住。   蓦地睁开眼来,却又被这人翻身压在宽敞的座椅上,挣动不得。   “王爷……”   苏如异怕了,虽然还不太明白眼前的境况,却深深地有着不安之感。   平非卿眼底的笑容变得柔和,缓缓垂首,重新吻住那双唇,温柔而细致地摩挲。手掌隔着衣物在他腰间轻抚,摸着软软肚皮,心觉这少年可算是没白吃那么多东西。   苏如异脑子晕忽忽一片,断了弦似的,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那人以舌探入口中,不再如起初那般温柔,绞着他的舌头深吻,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唔……”苏如异推着他双肩,好不容易得以呼吸,却又被吓得身子一僵,只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正隔着布料抵在自己腹上。   “本王行不行,嗯?”那东西的主人声音含笑,细咬耳垂。   苏如异瞪直了眼,双颊发烫,脑中思绪无比混乱,不知这人怎么突然就行了,也不知这人打算把他怎样。   其实平非卿不过是想要稍稍逗弄他,毕竟自己还未失了理智——一贯洁身自好的平王,房里可找不到香膏那种东西,怀中少年瞧来小小一只,让他舍不得就这么下手。   再退一步讲,苏如异不经人事,平非卿也不希望真就在这书房里吃了他。   思绪倒是足够清醒,可偏偏平王不止是“行”,还挺“行”,区区一个吻便起了兴致,不发泄一下可是收不了场的。   平非卿低声笑起来,牵着苏如异的手探到身下去。   “王爷!”苏如异大叫出声。   “嘘,别闹。”一面哄着,那手就被牵着钻进了亵/裤里头。   苏如异脸红得快烧起来了,手中物又硬又烫,烙铁似的让他不敢触碰,却偏偏躲也躲不开,被这人控制着握住,慢慢撸/动起来。   柔嫩手心的肌肤仿佛要被蹭出火来,眼前人偏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着不同于往时的笑容,眼神中含着他尚且不明白的意味,直看得他无地自容,用力闭上眼,妄图遮挡一切。   耳边传来轻笑,随即阖着的眼睑被浅浅啄吻,顺着眼角滑下去,吻着耳廊,手中的动作愈发快了。   苏如异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触觉却反倒越发清晰,好像那东西又涨了些……   浑浑噩噩地僵着身子,似乎过了许久,熬得他恨不得晕过去,才终于结束,伴着耳边沉重气息,手心被湿黏之物濡湿。   苏如异胸膛怦怦直跳,眼睫颤抖着,好半晌才睁开来,眸里润润的,转着目光不敢看那人。   平非卿笑着整好衣物,拿棉帕替他拭手,罢了在指尖轻咬,戏谑着又问一次:“行还是不行?”   苏如异瞬间生无可恋,悲戚戚地看一眼自己的手,委屈得心子绞痛。   他的手……自己都没这样用过,却屈于皇权,被平王霸占了,这简直就是强抢民手……   胳膊好酸,捣药都没这么累过。   苏如异委屈地瘪着嘴,泪花闪闪。   身边人还在声声作笑,咬着他的手指头不肯放,他终于抬眼望过去,声音微弱道:“王爷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平非卿支起身子,揽着他的后腰扶他起来,又道,“再过一会儿,同本王去街上一趟。”   苏如异依旧还瘪着嘴:“去街上做什么?”   “买些东西。”   “我能不能不去……”   平非卿笑问:“你不是喜欢出去吗?”   “我想回房去把门关起来……”苏如异徘徊半晌,无比可怜回道,“王爷我现在看到你心子跳得厉害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平非卿听得微愣。   “嗯?”片刻后,这人笑着伸手抚上他的心口,果真听着里头震如擂鼓,禁不住是心情极好,心想着这少年迟钝虽迟钝,该懂的却都是早晚会懂的。   “王爷……”   “会跳就对了,”平非卿眼角盈着愉悦,“乖乖坐在这儿,陪本王看会书。”   “我想回去……”   “中午去谦竹阁吃。”   “……”苏如异很痛苦地做出抉择,“王爷我不回去了。”   “乖了。”   平非卿轻轻翻过一页兵书。   第十一章 与师兄惊喜重逢   早已领会过人为食亡的道理,可苏如异就是那般不长记性,又一次着了道。直到被平王一脸正经地带上街,面不改色地拉进一家铺子里,才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柜台上。   方一入店,便有奇异芳香扑面而来,原是嗅惯了药材的鼻子受不住这刺激,扒拉着平非卿的衣袖打了个喷嚏。   苏如异抬头观望铺内装潢摆设,似乎一切寻常,却又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混在里头。正自茫然揣度时,已见铺子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大抵是见着平非卿一身贵气,因而将姿态摆得十万分谦恭,问道:“这位爷寻些什么?”   平非卿看也不看,只管开口:“香膏。”   苏如异疑惑不已地瞧瞧他,还没理解着这两字的意思,只当作是女儿家用的香粉那般,不知平非卿好好一男子,要这个做什么。   店铺老板却是心领神会,神态暧昧地拿眸光扫过扯着他袖子的苏如异,笑道:“不知爷想要哪样的?”   “最好的。”   “您这般气度的人物,自然是要最好的,”老板还在奉承着,转身往柜前去寻找,一边道,“但顶好的东西也分许多种,个个不同,不知您偏好哪种?”   “哦?”平非卿听得起了兴趣,不觉勾一勾唇角。   这老板便挑了两只给他看。   小巧锦盒边角绣着金线,还缀着一串儿细碎萤石,单这么个盒子恐怕就价值不菲,看来的确是把最好的玩意儿拿出来给他了。   平非卿垂眸看着他双手掌上不同的两个,问道:“有何不同?”   老板解释道:“左边这个更是助兴一些,能化些疼痛;另一个消肿可有奇效。”   “消什么肿?”苏如异偏头疑问,一听这似是谈论药物的说辞,立刻来了兴趣。   老板只是笑一笑,平非卿也不理会他,满意道:“两个都要了。”   “好,这就给您包起来,共是六十两银子!”   确实算贵东西,这么小小两个盒子便出去了六十两,苏如异心疼得不得了,身边那人却把荷包掏得眉头也不皱一下,看起来反而还挺舒畅的模样。   “什么啊这样贵,可以吃好多好吃的了……”   “小公子这话说的,”店铺老板笑眯眯地把东西递给平非卿,一面回着苏如异的埋怨道,“这可是让人快活的东西。”嘴里说着,还拿那别有意味的眼神瞅瞅他身子下面,暗示得分外明显。   清早刚被平非卿压在书房那什么了一回,苏如异看看他那神色,又顺着视线默默望一望自己下面,灵光乍现,突然……就明白了……   “让我撞死在那店里吧……”苏如异哭唧唧的被这人牵走。   “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进去啊……”   “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出来啊……”   “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被你扯着手啊……”   平非卿笑了:“进去的时候可是你扯着我袖摆。”   “明明是你走好快我怕跟丢了呀……”苏如异真是没脸活下去,一想起那铺子老板的眼神,当真是恨不得死了算了,一蹭饭成千古恨,早知今日,当初他就应该过谦竹阁而不入,让他活活饿死在街上吧!   平非卿愉快得很,对他的哭诉无动于衷。苏如异行在街上也没脸大闹,压着声音低嚎了一阵,过了两条长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更为严重的问题……   ——王爷,买这个东西,是要,做什么……   他心存一丝侥幸,收起一张哭丧脸,勉强摆出扭曲的笑容,讨好着试探:“王爷是不是挂心兰夫人了?”   平非卿斜瞥他一眼:“还敢提她。”   明明是他自己的侍妾,怎么还就不能提了?苏如异特别委屈。   “本王对她没有一丝情意,也没必要有,记住了?”   苏如异危机感再度上来了,惊恐瞪眼望向他拎在手指头上晃悠,捆在小纸包里的东西,紧张问道:“那你……买那个……”   平非卿弯眸,把他手捉紧了回道:“你说呢?”   苏如异用力抽手,果然抽不出去。   “今夜不许回自己房里。”   “王爷我想起奶奶生前在村里头留了半块地给我我要回去种田了隔壁李伯伯家的猪我也得帮着喂村西的小虎子还欠我半颗芝麻糖没还呢我得找他要回来总之就是我突然有好多事情要做不得不离开京城了我也不想的但我真得走了感谢王爷大恩大德这些日子以来留我吃住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这人听得低沉直笑,把那白嫩软滑、微有些肉肉的小手握得牢靠,轻笑道:“想都别想,本王不会放了你。”   “王爷王爷……我不行我真不行……这天下都是你的你随便换个谁好不好……”   “这天下是皇上的。”   “皇上的就是你的你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兄弟情长……”   平非卿笑叹一口气来,停下脚步,侧身对上这少年双眼。   苏如异住了口,又慌又怕地看着他,这人无奈道:“平时傻兮兮的便也罢了,这种话以后再不能乱说出口来,你虽无心,世上却多是的耳朵,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便走吧,别闹。”   苏如异跟着走了两步,觉得不太对,怎么被牵着鼻子偏了话题?   想着又抽一抽被裹住的手,依旧徒劳无功,继续哀怨道:“王爷你放过我吧,我可害怕了……”   “休想。”   “……”苏如异怒了,“平非卿!”   走在前头之人脚步不着痕迹地微顿片刻,浅浅挑眉。   不错,敢喊他的名字了,还是用吼的。   “有何事,去谦竹阁吃罢午饭再说。”   “我不吃!”苏如异决定这一回一定要拒绝任何诱惑,顽抗到底,“我头疼,眼花,恶心,想吐,食欲不振,浑身抽搐,手脚冰凉!”   平非卿笑着揉一揉掌心里的手:“不凉,暖的。”   “……”   输了,苏如异重新瘪起嘴,一时再没了闹腾的法子,懵懵地,无辜地,不情愿地,被这人一路带去了谦竹阁。   “楼上楼下?”   “不吃!”   平非卿弯唇:“那就楼上。”   掌柜的听着这话迎上前来,谦和躬身一礼,抱歉道:“两位,店里的主子还在上头,能否劳您二位稍候片刻,我这便去问询一句。”说着忙转身上楼去。   平非卿未阻止他,却也未答应着什么,只管领着苏如异向楼梯行去。   不过是谦竹阁的主子,又不是皇帝在上头,他又何必等着。   苏如异挣扎:“掌柜的让你等一等。”   “本王不愿等了,”平非卿浅笑,颇有些耐人寻味,近在他耳边道,“什么都不愿等。”   苏如异腾得一下红了脸,低头死死盯着脚下竹梯。   楼上似有人声隐隐传来:“……将人请上来吧。”那话音落了没个几步,两人便到了二楼上。   平非卿余光扫了一眼,确是有一桌坐着人,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再见着别人,还算清静,便没想着要向廊里的阁间走,随意挑了一处顺眼的地方,令苏如异坐在里面一些,罢了问道:“想吃些什么?”   苏如异好不容易挣了他的手,掌心已汗湿了一片,憋屈地拧着眉目,还在负隅顽抗着:“都说了不想吃了,我就是想吐。”   平非卿不以为然地笑笑,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些捉弄:“你这是大姑娘有了身孕?”   “平非卿你……你混蛋!”   平非卿顺眉:胆子又大了些,敢骂他了。   苏如异没什么力气的软拳头挥舞着把人推远。   嗯,敢对王爷动手动脚了。   平非卿真是心情极好。   “当真不想吃什么?”   “不想!”   这人低低一笑,并不勉强,打算自己随意点上几个菜肴,反正这些日子瞧来,这少年一点儿也不挑食。   正想着开口,忽然听那会传来的那声音平静道:“李掌柜,那桌客人的账给免了,立刻叫厨房把好酒好菜多弄些个送上来。”   掌柜的应声施礼,得了嘱咐下楼去。   随即说话那人站起身走近来,脚步踏在翠竹上,声响清脆。   “平王莅临陋阁,实在是蓬荜生辉。”   不愧是商贾之首的萧家,同是生意人,那会儿在香膏铺子都没被认得,这会儿来了谦竹阁,倒是被认出了身份,这般世故,也难怪能将生意做到如今这地步。   平非卿满眼兴味地抬眼看看面前这人,半晌勾起唇角回道:“这萧家生意人,倒是跟传言一样,心子玲珑。”   苏如异心中一阵悲凉,果然世上人都这样重王权,他是不是真的躲不掉了?   一张脸越发苦兮兮起来。   “早闻王爷对这谦竹阁评价颇高,若有格外喜欢的佳肴,定请知会一声,莫让厨房给疏漏了。”   平非卿爱同这样的人讲话,恭敬,却不谄媚,甚得人心,也不会令人不自在,于是承下这份心意,转眸问身边依稀还别扭着的少年道:“你有何格外喜欢的?”   “肉……”苏如异哀戚戚答,还兀自沉浸在幽怨里。   直到过了半晌,愈发觉得有一道视线正审视着他,突兀到令他忽视不得。疑惑地抬起脑袋,顺着感觉寻过去,果见一男子略显讶异地看着他。   那人面如冠玉,气质出尘,虽是男子,但若用上绝色二字来形容,也分毫不会牵强。   更重要的是,这一副模样,让苏如异觉得无比眼熟,甚至是熟悉到令他胸膛疾跳不止的地步。   若没有记错,此人之前总爱伪装容貌,用一张乔装的面具,将本来的面容遮掩起来。   如今虽不知为何不再戴那面具,但这个人……   ——这个人不就是他分别了半年的师兄吗!   “啊……师兄……”苏如异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坐在外头之人挡住去路,他便从椅后钻了出来,兴奋地扑上前去,“师兄……师兄!”   桌对还有姑娘万分惊讶地呛了口茶,不可置信道:“真是小如意啊……”   苏如异拱在师兄怀里,抬头看过去,开心得不得了:这不是师兄身边的惜楠姐姐吗?   师兄独自离开毒门,惜楠姐姐随后寻出门去,原来已经找着他了。早知如此,他当初也该收拾收拾跟上去,说不定早也找到这人了!   “小师弟?”身前人唤他。   苏如异抬起头,小狗一般地盯着他撒娇:“师兄师兄师兄!”   这人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探手揉揉他脑袋,轻轻笑了笑,转头向那萧家大少爷道:“我找着要去桦州寻的人了……”   萧大少爷也是满目惊奇,罢了向平王施礼:“王爷可介意与我几人共用午饭?”   平非卿微微地敛着眸,不露情绪地颔首应下,目光停留在苏如异扒着不放的那名男子面上,只暗自想着,原来这就是苏如异口中提过数次的“师兄”。   原以为身在毒门里的人竟也出现在京城,还与商贾之家的萧大少爷相熟。   两位从医的毒门弟子皆身在桦州之外,还真是令人骤然好奇,不知毒门之中,有着什么样的稀奇故事。   第十二章 吃干抹净   苏如异黏着师兄不肯撒手,换了一方桌子,依旧紧挨在他身旁不断地聒噪。   “师兄,见着你真好,我还以为以后都见不着你了,”苏如异眸子水润润的,欣喜不已地盯着师兄的模样看,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戳戳,问道,“师兄不要面具了?还会笑了……真是好看。”   “不要了,”眼前之人心中亦是感慨,浅浅笑着揉他脑袋,“小师弟,你为何会在京城?”   苏如异一听这话立刻难过起来,这才想起来要向他诉委屈,泪汪汪道:“我被赶出来了,没地方可去,不知不觉便走来了京城……师兄,你离开后我也不想呆在那里,大师兄欺负我,师娘也欺负我。”   “府里发生了什么?先生怎么不管你?”   听他此话如此问法,一直默不作声、暗自旁观的平非卿忽然抬了抬眼,心念微动,不知这所谓“先生”又是什么,直至听到苏如异的回答,才颇有几分意外地感到有趣,想着眼前这位师兄不将门主称为“师父”,真是特别。   苏如异道:“师父是笨蛋……师父师娘想让上官晴嫁给大师兄,然后把毒门交给大师兄。”   “上官一氏无人继承,大师兄年轻有为,这样做也是无可非议的。”   “才不是!”苏如异使劲儿摇头,急切地想要表明自己的愤怒,道,“大师兄明明就有相好的人,我偷偷瞧见过。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官晴,就只是想要师父的传承而已……”   闻话之人似有些无奈问他:“所以你去阻止了?”   苏如异垂头丧气地点点脑袋。   “你还是这样喜欢多事,”这师兄叹气,话里有着些心疼,又道,“但那也不至于会赶你出来才对。”   苏如异眼眶里转悠了许久的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扯着他衣袖蹭蹭眼睛,低声回答道:“我去告诉上官晴那个坏丫头,她不信我,还去师父师娘跟前冤枉我轻薄她,师娘一早就不喜欢我了,所以赶我走……”   平非卿听得哑然失笑,之前不曾仔细问过这娃娃,事情的前因后果究竟是什么。如今逢着巧合这么一听,倒是让他无话可说,只能感叹一句“傻”。   总觉得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苏如异才能遇着这样的事情;又觉得这样的事情给他遇着,似乎也没有哪里会让人觉得不合适的。   平非卿默默摇头,微微晃着手中茶盏,心头暗中揣度着诸多事由。   厨房的动作极快,这么闲聊半晌的功夫,道道佳肴便送上楼来,平非卿发现这桌上竟然有小丫头比苏如异更快地亮了双眼,而本该被食物吸引的少年却依旧一心一意地撒着娇道:“师兄师兄,往后都让我能见着你好不好?可别再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他的师兄点头保证,道一声“好”。   苏如异开心地问:“那我怎么找你?”   “你师兄过两日要去一趟桦州,待回来了,你若想找他便去萧府寻人,”萧家大少爷适时接了话,顿一顿,眸光意味深长地望向平非卿,道,“想必你往后都在京城了吧?”   ——真是太会说话了。   简直对得起身在商界里的名声,平非卿满意低笑,在心里暗道一声重重有赏。   “我往后应该都……咦?”苏如异话落一半惊讶地睁大眼,急忙担忧道,“师兄你去桦州做什么?师父他们可讨厌了,你若回去铁定会被欺负的……师兄,你当初是不是也是被他们欺负了,才会走的?”   “只是回去看看故人。”这人回答得平静,神色里却似起了一丝别样情绪,然而不过一瞬便又不露痕迹地遮掩下,只温和同他对话。聊了好几句,才又想起什么事来,对他说道:“对了小师弟,其实我也正要回去寻你,有一事请你帮忙。”   “师兄你讲!”苏如异欣喜地抬眼,师兄有事让他帮忙呢,真是骄傲。   眼前人微微笑道:“我遇着一位中了奇毒的姑娘,毒发时面部腐烂,待到毒解后,脸上残留了许多深色印痕。你可有办法让那些痕迹尽数消失,复其原貌?”   苏如异仔细听他形容,认真皱着眉头凝思,想起自己曾做出过对症的奇药,应当是有把握对付的,于是点头回道:“应当可以,我以前捣过一种药叫作‘被刀子划过也能变得跟神仙姐姐一样’,可惜现在找不到了,不过我可以重新做。”   平非卿忍住了在外人面前放声大笑的冲动,克制得有些辛苦,又见那萧家大少爷转头过去喷了口茶。   他那师兄却是见怪不怪地颔首道:“辛苦你再做一次。”   “好,师兄从桦州回来要几日?”   “不逾十日。”   “那就十日,”苏如异咧嘴甜甜笑起来,“十日后师兄从桦州回来,我给你送过去。”   饭菜齐齐上了桌,座中自初时起便一直死死瞪着菜肴的小丫头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得了准许后只管狼吞虎咽,毫不在意吃相。   平非卿觉得自己身为王爷,世面却还是见得少了些,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比苏如异更能吃的。而苏如异也非常佩服,崇拜道:“惜楠姐姐还是这样厉害。”   他轻轻一笑,不予评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落幕后,苏如异又被平非卿带回了平王府去,依旧是在书房里,仿佛心静如水地阅览兵书。   苏如异尚且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趴在窗台,手肘撑着脑袋哼哼着童谣,一点儿也没觉得陪在平非卿身边有何别扭之处,更是早已忘了清晨时的事情。   平非卿眸里含着笑,余光将这人揽在眼中,心里却还在猜测着毒门之事。   今日之事让他有些担心起来,怕往后会发生什么与毒门相关的事情,牵扯着这个单纯少年。   不怪他过分警惕,实在是苏如异话中的人与事都太为古怪,让他不得不相信,之前一扫而过的念头的确是事实——大概毒门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且畏惧苏如异的本事。   他今日见着的那位师兄应当亦是明白。   同样身为医者,且苏如异曾说过他的师兄也能闻香辨识药材,能力不俗。然而尽管如此,遇着自己都无法对付的难题,竟毫不怀疑地来寻苏如异帮忙,可见苏如异在他心中有多么不一般。   毒门中人,兴许只有苏如异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平非卿敛眸,阖上兵书,轻轻拾起桌旁的一支紫毫笔,取一笺纸,落下几个字来:毒门,苏如异,萧府……到此微微顿手,问道:“苏如异,你师兄叫什么名字?”   苏如异转过头来,面上正笑得欢,了无防备地作答道:“我师兄叫断颜。”   “阶段之段,容颜之颜?”   “是断开的断呀。”苏如异纠正道。   平非卿落笔添上这两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这人回道,话落搁下毛笔,指尖融着内力,将书桌敲击几下,片刻后有人在门外候令,他唤人进来,将笺纸交予来人,嘱咐道,“越快越好。”   “是。”来人收下这几字,行礼退出书房。   苏如异睁着眼,茫然地看着这衣着暗沉之人安安静静地出现又离去,转过身来好奇地望向平非卿。   平非卿自是不会同他说明,重又拿起那本兵书翻看起来。   手下之人办事相当迅速,借各处之力,单凭平王给出的那几字,便查到了所有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待到入了夜,密信便送到平非卿手中。   沐浴过的这人单穿着下裤站在窗边,发梢还轻轻散着雾气。他展开那几张信纸,细细览过,心中慢慢缕清思绪,觉得诧异,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原来那所谓师兄,竟然是毒门独子,倒也难怪“断颜”这样的名字,会这么稀奇古怪。   毒门少主真正的名字是为上官齐慕,早已弃用多年,算是跟门主断了父子亲情。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的生母被身为大房的门主夫人逼入死路,以至于令他自幼时起便连父亲也深深怨恨着。   这些都不过是他人之事,平非卿其实不甚在意,令他更为重视的,是苏如异身在毒门中时,究竟是如何境况。   事实恰如他所想,信函中也写得分明:毒门最为年幼的弟子苏如异,名声虽未外传于江湖,但门中弟子无一不知其才能,且因他的格格不入而将之视若喉中刺鲠。   世人皆以为毒门独子早在幼时夭折,因而所有传承都会落到门主唯一的女儿上官晴身上,既如此,门主夫人又如何能够容忍苏如异这样从医不从毒的存在,容忍他带着一丝儿可能,将毒门分作两系,夺走一半好处?   也难怪会寻着借口逐他出师门了。   平非卿唇边浮起些嘲讽冷笑,觉得这妇人虽可憎,却又何尝不是做了一件好事。那样危险的地方,苏如异能够离开更好,也算是脱离虎口,如今在京城,正好能由自己来将他仔细保护。   平非卿收着手指捏皱手中信纸,罢了转身几步行到灯旁,将之燃作灰烬。   今日在谦竹阁里,听苏如异那师兄说要回桦州毒门,既然如此,他便要在那之前再寻他一次。估不准他是何时启程,未免错过,明日一早便寻去一趟罢。   平非卿暗自落了决定。   房中一片静谧,寝房深处的沐浴隔间也未听见一丝声响,仿佛根本没人在里头一般。   平非卿暂且放下此事,望向隔间里,低低笑起来——那白面馒头,是打算洗多久?   “苏如异。”   里头惊来一瞬水声。   他那三字很是低沉,其实并不算大声,只是实在太过安静,才显得格外清晰,让里面正在装死的少年紧张得身子一抽,蹬起了些水花。   平非卿慢慢走过去,毫不客气地穿过帘子,绕过屏风,出现在浴池前。   这浴池精致,却算不得多大,跟宫中的自是无法比,因而这人往那跟前一站,苏如异便是躲哪儿都没用,任他往哪个方向去,平非卿只要走上几步,都总能拎到他。   “那会儿还死活闹着不肯下去洗,这会儿就不肯上来了?”平非卿调笑道,想起方才这少年被他拎来房中,才后知后觉想起了之前的事,瞬间急变了脸色,大闹着不肯“就范”,最终还是被他扯了衣裳丢进池子里的。   “我想我奶奶……”苏如异悲愤哭,根本不敢看他,不只是怕,还羞,觉得这个王爷简直太不要脸,衣服也不穿,上身光溜溜的,周身肌肉很是紧致结实,上头还留有几道凌厉刀伤,其实有点好看……好看什么呀!怎么就想偏了!他在想什么啊!他现在只应该想该如何是好才对啊!   “上不上来?”平非卿笑问。   “我不……”苏如异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本王下来了。”这人说着便连那最后一件遮羞的亵裤也褪去,当真一步一步地跨进池子里来。   苏如异望着他下头那东西,脑袋“轰”得一下,一头埋进了水里……   平非卿把人从水里捞起来,束缚着腰肢将他紧按在怀中,一边笑道:“让本王瞧瞧,可有把人给泡软了?”   苏如异是真软了,怕得骨头都快化作池子里的水。试着挣动一下,箍在身后的手掌反而更加用力,想要强行逃离那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只好哭唧唧哀求道:“王爷我不行我真不行……你饶了我吧我害怕得很……”   “害怕什么?”平非卿将他黏在额前的湿发捋开,屈着食指拭去他眼睑上的浴水,让他能睁开眼来。可苏如异却依旧不愿睁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手指头绷得死紧,僵硬地推在他肩头,却使不出力气来。   “王爷我没做过……我真怕……我这辈子一怕疼二怕饿肚子三怕……唔……”   又啰啰嗦嗦地闹腾了起来,平非卿索性低头封口,将那柔软双唇吻住。   【**************   站台不在专栏中。   此章节未删减版请于微//博查看,在我的微//博主页搜索小说文名可见。   谢谢理解,爱你们么么哒。   ***************】   天光放亮,掀开床帏时,已能看着窗外微光。   平非卿从床上下来,唤人更换床单,随即抱着床上人去隔间清洗。苏如异沉沉睡着,此时已是雷打不醒的模样,软绵绵地靠在平非卿身上,双眼红红肿肿的,看着分外可怜。   平非卿拿棉帕蘸着温水将他泪痕擦拭干净,心情极好地在那脸上亲一下,里里外外地清理罢,才又把人抱回床铺里。   苏如异沾着床铺便蜷成一团,这人不忍再吵他,犹豫片刻却还是稍稍翻动他的身子,捉着脚踝将双腿分开,留心瞧一瞧后头。这一瞧发现那地方果真肿得十分明显,才当真起了些后悔,想着这少年初经人事,还是不该欺负他太久。   于是又取过那消肿的香膏,为他仔细涂抹一番。   苏如异在睡梦中觉得身后凉凉的,很是不舒服,蹙着眉头嘟囔不休,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听得这人心软如水。   平非卿为他裹好锦被,俯身在额间落下一吻,随即拉下床帏将他遮挡在里头。罢了,才穿好衣物行到门外。   侍女知晓房内发生过什么,正红着脸候在廊边,见他行出来,忙俯身行礼,听他低声吩咐:“进来束发,动作放轻些。”   话音刚落,卉菱自廊上行来,施礼问道:“王爷可要用早膳?”   他摇一摇头:“不用。令人备车,本王要去一趟京中萧府。”   “是,可需奴婢陪同前往?”   “不必了,”平非卿道,“你留在这华月庭,不许任何人进庭院打扰。”   卉菱颔首一礼:“是。”   第十三章 怎么会是男宠   清晨时的马车穿行在行人无几的街道上,向萧府驶去。   平非卿撩开帘帐,自车中下去,正瞧得几步开外的萧府大门外也停着一架车,前一日才见过一面的萧大少爷正扶着断颜欲要上车去,转首望见他时,眸中诧异地止住动作。   平非卿心说好巧,弯唇走近道:“还真是时候,若是晚到几分,可不是就见不到上官少主了?”   眼前人被这称谓惊得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凝视他。   平非卿低笑,自然明白此人心中的不解与戒备,毕竟苏如异那个傻瓜,其实从来都没发现他这位师兄的真实身份过。   “不必衡量太多,本王无非是稍为打听了一番。若是与你为敌,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断颜抿唇深思,并未在一瞬之间便信了他的话,不及回应,又被身边人不着痕迹地护到身后去。   “这一大早的,是何缘故使得平王屈尊大驾?”   平非卿眉梢微动,有那么点惊异于这个人的胆子,想他昨日在谦竹阁时还将态度拿捏得不失分寸,今日相见,开口这一句便不够客气。难不成自己这一番举动,触着他最为危险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倒教他省下不少事来,只要断颜应了自己的话,便有人不遗余力助他完成。   平非卿笑意渐深,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瓷瓶,道:“洗灵丹,萧少爷知道该如何用。”这东西是御赐之物,得来不易,能克诸多奇毒,然而虽好,他留在身边几载时长,却并没有用上的时候。此次来见断颜,想着他前往之地毕竟是江湖毒门,倒不如把这东西给他,至于能否用上,便不需他再关心了。   眼前人望着递到眼前的瓷瓶,丝毫不拘礼矫情,收下后开门见山问道:“王爷来此,当不止是送此大礼吧?”   平非卿爱与聪明人说话,不会劳心劳力,也不必太过拐弯抹角,不觉轻松了些,将目光转向断颜道:“本王有一事欲求上官少主答应。当然,少主若是不肯,本王少不了要用更麻烦的方式自行处理……桦州如若彻底没了上官府,想必你再是无情,也会心生遗憾吧?”   断颜面色尽量放得平淡,声音波澜不惊问道:“王爷想要什么?”   平非卿眸色一沉,神情却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柔和,道:“本王要苏如异这个人,从此以后不被人记得。不管你如何做,只要毒门的利害关系,再跟如异牵扯不上分毫,这个要求很简单吧?”   眼前人似乎有些意料之外,并未猜到他这一番话,一时沉默。平非卿只当他答应了,浅浅笑过不再多言,转身几步回马车旁去,临上车前忽然听那声音道:“这件事情,纵使你不开口,我也会如此做。”   平非卿顿足,侧回头去向他微微颔首。   心下满意,从此不会再对此人抱有怀疑之心。苏如异在毒门中时受尽排挤,能有这样一位师兄,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马车调头驶回平王府。   华月庭中十分安静,偶有侍女走动也将脚步放得格外轻缓,得了卉菱的叮嘱,分毫不敢惊扰着房里人。   而房中那人其实早已睡得昏天暗地,大概来个人在院里放上一串鞭炮,他也不会醒来,照样该梦什么梦什么。   平非卿回到房中,解了发冠衣裳,撩开床帘回到铺上,本也是一夜未睡,打算同苏如异一道歇会。   正是夏日,苏如异裹着锦被却没有闷出汗水,反倒很享受这温暖的模样,小脸捂得绯红,累了一整夜,这会儿睡得很是香甜。   平非卿在他身侧躺下,连同被子一道把这少年揽到胸前,静静看了一会儿,才闭上双眼同他一般睡去。   待到苏如异一觉醒来的时候,床铺中只剩他一人而已。   周身酸软乏力,稍微动一下便觉得哪处都在疼,疼得他无比难过,昨夜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满脑都是平非卿抱着他狠撞的样子,令他又羞又委屈,埋着脑袋往被子里躲。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到床帏之外,立刻便有脚步声靠近来。   平非卿掀开帘帐,就看见床上鼓囊囊的一团,里头人一点儿没把自己露出来,禁不住好笑,伸手拍一拍那棉团子,道:“别闷着了。”   苏如异现在根本不敢见到他,隔着一床被子,胸膛都疾跳个不停,哪怕觉着闷,也不愿妄动半寸,最终还是被平非卿给扯了锦被,强行抱过去的。   白面馒头一身光溜溜的,身上满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苏如异垂着脑袋不去看他,任由这人取了床头的衣裳为他穿着打理。   “饿不饿?”   不饿才怪,这可是体力活,更何况睡了一天,谁知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苏如异心中控诉着,面上只敢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已是晚膳的时辰了,本王命人将膳食送来房里,嗯?”   苏如异依旧点头。   平非卿未动身起来,只坐在床畔唤一声“来人”。有侍女迈过房门盈盈向内行来,苏如异羞窘还没褪去,怕给人瞧见自己一身单衣的模样,霎时紧张地揪紧平非卿胸前衣物,而那侍女却在两重珠帘外便止了步。   平非卿弯唇覆上胸前之手,轻缓揉捏着,吩咐道:“将晚膳送来房中。”   “是,王爷。”   侍女离去,苏如异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这人握着,莫名红了脸,听他问道:“怕什么?”   苏如异摇头,倒不是不愿意说话,实在是喉口干涩,嗓子隐隐有点疼,多半是给哭哑了。这人猜着了缘由,抱着他坐到桌边去,斟一杯温茶给他喝。他捧着茶杯慢慢饮着,心里酸酸涩涩的,有些不太明白的感觉,悄悄地抬眼去看,一面沉默着思考满脑子疑惑。   无非是在想平非卿为什么那个了他,又为什么是他呢?明明自己是王府的医师,会被留下也只是为了医好平非灵的痴症。这个人连自己的侍妾都不爱召见,为什么……   医师和王爷,怎么也想不出那样的关系来,那会不会是自己没轻没重的,傻子似的真以为平王那个不行,所以他才生气,这样做不过是惩罚自己?   满脑子都是疑问,但最为苦恼的问题只有一个,便是自己这样,还算得上是平王府的医师吗……如果不是,岂不是就成了……   苏如异脑中闪过两字:男宠。   瞬间惊得脸色都白了,差点把手中的空杯跌到地上去。   平非卿赶紧接住,将茶杯搁到桌上,一转眼便看见这少年难看的面色,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又怎么了?”这人相当无奈,低声哄一哄。   “王爷我不要……”   “不要什么?”平非卿戏弄道,“不要吃饭了?”   “要吃饭……”苏如异可怜兮兮反驳道,“我不要变成那个……”   “哪个?”   苏如异囫囵着道出两个字。   平非卿没听明白,偏头将耳朵挪近些,疑问一声。   苏如异憋红着脸凑上前,小声道:“我不要变成男宠……”   “……”平非卿转头,扬眉看着他紧张的神情,终究忍不住扶额大笑,“哈哈哈……你啊……”   足笑了好一阵才稍微平缓下欢快劲儿来,捏一捏眼前软软脸颊道:“谁说你是男宠了?”   “可是你……”苏如异欲言又止。   平非卿莫可奈何地叹口气,稍微正了正神色问他:“你就没觉得与本王之间有何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苏如异把这话理解偏了,点头认可道,“你是王爷,我是刁民,本来就不一样……”   “哈哈哈……”平非卿听着“刁民”两字真是对他没了脾气,往那额上亲一下,道,“你不是‘刁民’,本王对你而言,也没必要是王爷。”   苏如异觉得难以想象,因而满眼奇怪地盯着他看,一边慢慢思考着他说的话,半晌后试探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本王喜欢你。”   苏如异脑中突然有什么情境一闪而过,隐约记起昨晚哭唧唧的时候,这人好像就对他说过此话。   “王爷……”   平非卿笑着摇摇头:“叫本王名字试试?”   “我不敢……”   “你昨日在谦竹阁不还挺敢?”岂止是敢,还骂堂堂平王是混蛋了,平非卿低笑,哄道,“别怕。”   苏如异望着他。   “平……”眼前人颔首,苏如异一鼓作气,“平非卿……”   “乖了。”   苏如异缓缓舒气。   终于叫出口来,整个人也不再似之前那样紧张,坐在平非卿腿上的身子放松了不少,只是眸中依旧是茫然不解的神色。   平非卿看在眼里,并不急着要他明白,觉得如此就好,先让他习惯与自己相处,再慢慢开窍也不迟,于是将人往怀里抱紧了些,下颔轻轻抵在他头上,低声道:“你这样的傻瓜,等你自己明白不知是到何时去了,本王没有那样的耐心,倒不如先把你据为己有。”   苏如异脸红,听懂了“据为己有”四个字,默默把脑袋往下埋。这人揉一揉他后发,接着道:“本王会带你去懂,让你知道什么是喜欢,甚至是爱,终有一日,你会清清楚楚地爱着本王。”   平非卿不再多言,唇边带着笑意,抱他在怀中,一下下顺抚着后背。   “所以……”苏如异犹豫了很久,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   “嗯?”   “所以我不是男宠吗?”   “……”平非卿一声喟叹,万分好笑得拍一巴掌到他臀上,说道,“自然不是。那不然做本王的王妃,你就不用担心自己是男宠了?”   “我不要!”苏如异瞪眼,委屈地揉揉屁股,“王爷我不要做王妃……”   “叫什么?”   “平非卿……”   “乖。”   阵阵香气过廊而入,晚膳已备好了。   侍女托着菜肴候在珠帘外,苏如异依旧不自在,平非卿便为他披了外衫在身上,才命人把饭菜送来房中。   饿了太久,苏如异只觉得今日的膳食格外丰盛,嗅着也异常美味,一瞬间便把所有乱糟糟的念头全给抛开了去,拿起筷子吃得无比幸福。   平非卿将布菜的侍女遣走,房内未留着他人,亲手盛了一碗鱼肉粥喂给苏如异吃,苏如异嘴里总是满满当当,逮着机会才能将粥喂进去一勺,令他失笑不已。   待到入了深夜,平非卿依旧没放苏如异回去,仿佛从此往后便要留他在华月庭中住下。   苏如异起初还有些紧张,只因为身后那地方还隐隐作痛,但见这人只是搂他在怀里聊天,偶尔在他脸上亲一亲,便也安下心来不再抗拒,一茬一茬地同他说话。   等到睡意再度来袭,不知不觉地便偎上前,手脚缠着这人沉入梦中。   平非卿借着柔和月色望他,浅浅笑着在眼旁轻落一吻。   第十四章 重返如意园   这么些天来,其实苏如异差不多已经忘了废园之事,然虽如此,平非卿却一直记在心头,早已命人将那处园子打整一新。之所以未在一开始便让苏如异知晓,是因为要活了那口枯井,实在是一个难题。   废了挺大的功夫,才凿通了源眼,引入清凉井水来。   如此折腾罢,废园才算是真的被重赋生机。   平非卿在王府中问了一问,便有几名壮仆自告奋勇搬进去住。一来是不信邪,胆子本就大得很;二来是这废园打整出来干净又漂亮,里头的寝房跟主子住的似的,精致宽敞,相比起仆人居住的小院,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几人放着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有不愿意的?   平非卿素来不信这些鬼神传说,但省得麻烦,本也不打算让胆小的姑娘家住进去,因而当下满意,准那几人挪了地方,并吩咐从此往后不可再称这园子为“废园”,安了点别样心思,重新拟了个名字,叫作“如意园”。   想想也是,要不是苏如异,这园子废着也就废着,反正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平非灵又那般讨厌此处,断然没有翻修打整的理由。   这两日苏如异总是窝在平非卿房里,不只是因为身上又软又疼,没劲儿到处乱跑,还因为这个人不准他出去,定要亲眼盯着他休息,活脱脱的“睡完了才知道心疼”。   苏如异大部分时间都被裹在被子里,索性也不想着往哪儿跑,蒙头睡了个过瘾。   等到身体恢复了劲儿,平非卿终于准他出庭院后,第一时间便被带着去往了如意园。   苏如异被这鸟语蝉鸣之地惊讶得大睁着双眼,看着面前这一番生机勃勃之貌,似乎快忘了之前废弃时的样子,禁不住好奇问道:“这样好的地方,以前是什么人住的呀?”   “好看吗?”平非卿轻轻笑着问他,见他点头,才答道,“以前父王还在的时候,这儿住着他的一位侍妾。”   “那侍妾呢?”   “上吊死了。”   苏如异一抖,终于想起了“闹鬼”两个字,吓得缩一缩脖子。   这人弯着唇角从身后将他圈入怀中,低声哄着:“别怕,其实本王从不觉得这地方闹鬼,不过是以前的下人都害怕,父王便让这地方废着了。”   苏如异身子被圈得暖烘烘的,夏时的阳光也让他少了几分惧怕,因而壮着胆子追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苏如异偏着脑袋问他:“为什么会……上吊?”   平非卿不语,沉吟半晌,总不能告诉这少年,那侍妾是被他的母妃给赐死的。   平王的生母身为睿和王爷的正妃,其实是个心硬如石且格外善妒的女子。虽说被赐死的这位侍妾本身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睿和王妃却是因为私心而致她于死地的。   说来说去,这平王府,也就是曾经的睿和王府中的妇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个个手段毒辣,令人头疼。   睿和王妃逼死过不少侍妾,睿和王却又一个接一个往王府里纳新的进来,这一举曾让年幼时的平非卿万分不解,不明白自己的父王为什么依旧能够容忍母妃为枕边人,为什么他不心疼那些死去的女子,又为什么他的心可以那样大,多少美人都满足不了其贪念。   等到后来睿和王病逝的时候,平非卿便懂了——有些人拥有高不可攀的地位时,就会想要无休止地行使其权力,以慰藉平乏的一生;而他之所以从不怪罪自己结发妻子的作为,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整个王府之中,只有这名女子是真的爱他。   睿和王妃随他而去,自尽前下令侧妃与一干侍妾尽数陪葬,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王府给平非卿。   平非卿感慨良多,罢了领兵入沙场,只为将这一生的权力施展在不一样的地方,而这也成为了他不愿纳妃的第一个缘由:心计可畏的宅中女子,他旁观了这么些年,可不希望亲自承受一回。   后来兰婉被送入府中,成为了他不纳妃的第二个缘由。兰婉身世被重塑得相当完美,一名拥有平崴血统的北蛮女子,化身作身世漂泊的江南才女,家族落寞后被卖入风尘之中,却性子高洁,只肯卖艺求存,其才名艳名响贯江南,又因其高洁之心而被一众男人高看,最终辗转几回,被献给了平王。   若不是平非卿生性谨慎多疑,恐怕也会被巧妙蒙骗过去,察觉不到她的真实身份了。   有这样一个细作在自己的后院,他又怎能再接纳其他女子进来,受此牵连,甚至可能坏了大事?   “做错了事情,所以被赐死了。”平非卿回道。   苏如异没察觉到他想了诸多事端,听了这个回答,只感到十分同情,觉得自己想的果然没有错,身在王府里的人就是容易小命不保,轻易是不能犯错的。   “犯了什么样的错,才会被赐死呢?”   “不记得了,毕竟是父王的女人。”平非卿随口一答,一垂眼才看到苏如异不安的神色,转而问道,“怎么了?”   苏如异试着同他讲条件,诚恳道:“王爷,犯了什么样的错才会被赐死?你告诉我,我一定不犯。”   “……”平非卿无奈叹气。   苏如异这称呼一时之间还是改不彻底,开心的时候倒还记得唤他名字,而一旦情绪低落,亦或是紧张的时候,开口便是“王爷”。这人也不愿再频繁纠正,只等他有朝一日心里通透了,自然便会改口。   “你犯什么错,本王都不会同你计较。”   苏如异双眸一亮,喜滋滋地望着他。   平非卿垂首往那眉角一吻。   “但有一个错误,你一定要尽快改了。”   “什么?”   这人笑道:“不许再怕本王,因为本王不会伤害你,只会护着你,明白了吗?”   苏如异眨巴着眼思忖片刻,颔首道:“明白了。”心里想的其实很简单,便是平非卿对他的确挺好,大多时候都很温柔,方才也说了什么都不同他计较,自己若是还畏惧他王爷的身份,可就没什么道理了。   ——要说这人对他唯一强硬的时候,便是那晚上怎么求饶都没用,翻来覆去地把他那个了……   苏如异红一红脸。   “那王爷……”他忙着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带郡主过来?”   “听你的,”平非卿笑着捏捏他微红的脸颊,回道,“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便是什么时候。”   苏如异想了想,自己进王府中也快近一月了,平非灵连着服药这么些天,多多少少该有点儿变化才是。再一想,已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她,不由回道:“先去看一看她吧。”   “好。”   原本还想着平非灵是否又在哪处花园里飞来飞去,然而一路寻过去也没个踪影,待到入了郡主寝院,竟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廊边,目光浅淡地也不知是望去哪里。   “灵儿。”   平非灵顿了小半晌,缓缓回过神来,把眸子转到他身上去,这才笑着站起身来唤道:“哥哥!”   苏如异觉得奇怪,为医者的直觉作祟,虽单纯不知其缘由,却也觉得平非灵同以往不一样了,应当真是药丸子起了作用。趁这姑娘扑上前去向平非卿撒娇,便往廊边跑上几步问平非灵的贴身侍女道:“依辛姐姐,郡主最近可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依辛在他跑至跟前时便盈盈施了礼,待他话落答道:“郡主越发喜静了,每日里飞来飞去的时候不多。如先生所见,郡主静下来时也不再昏沉嗜睡,却总是会呆呆地坐在那里独自出神。”   苏如异在这边一面听着一面微微点头,那边的平非卿哄着平非灵,也把这对话听到了耳中。   苏如异觉得,平非灵是在本能得尝试着理清思绪,大概是时候激她一下,破了那道坎,往后便能施以针灸了。   想着便转头跑回平非卿身边去,扯一扯扑在他怀里这姑娘的衣袖,笑道:“郡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平非灵松开手臂转过身来,歪着脑袋问他道:“去哪里玩?”   苏如异有些心虚地挪开眼眸,声音低了些道:“去了就知道了……”   平非灵开开心心地点头:“好呀!”如此信任他的模样,惹得苏如异又是一阵心悸。   然而郡主虽应得爽快,行在路上却是越发不对劲起来,说不明白为何,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原因,但是越靠近某一个地方,心中就越是惴惴不安,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临到院前突然紧紧捏住平非卿袖摆,顿足望向他,眸里满是惶惑与惊惧。   苏如异亦是十足紧张,尽管他坚持认为平非灵该来此地,但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恐慌,不懂该怎样招架。   倒是平非卿镇定许多,轻轻把袖上的手握到掌心里,安抚道:“灵儿别怕,你看看这名字,是‘如意园’。”   平非灵苍白着面色抬眼去看,死死瞪着那三字。   苏如异闻声也抬头过去,惊讶地张一张嘴。   ——他那会儿……怎么就没注意着这三个字呢?好奇怪,真是和他的名字很像呢。   “如意园?”平非灵低声疑问。   平非卿点头道:“灵儿闭上眼吧。”话落将她抱起来,不再犹豫分毫,行进园中去。   这人一旦落了决定,便比苏如异所猜想得还要更加狠心,并不留有任何缓和的余地,绕过房屋,一路向后院井边行去。   苏如异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平非灵放坐在井沿上,只觉得这样刺激会不会太过强烈,想要出口阻止,顿了顿却闭上嘴,往后退开一步。   “灵儿。”这人喊一声。   平非灵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眼睫颤抖着不敢睁开来,生怕哥哥扶在肩上的双手离开,用力将之按住,直到纤细指节都微微泛出青白色,才一点点地睁开眼。   苏如异紧张得不行,明明已做好准备等着这姑娘的反应,却还是在她叫出来的一瞬间吓得脚跟又向后挪了几寸。   “不要!”平非灵霎时便惊得哭喊起来,挣动着要离开这井口,“求求你不要扔我下去!”   平非卿蓦地将她抱起来,任她将脸埋在胸前,沉声问道:“谁要扔你下去?”   “我不是故意看到的——”平非灵急得噎不过气来,连连保证道,“我不会说出去!不要杀我!我永远不会说出去……”   “到底是谁要杀你?”平非卿早已怒得心中燃起炙火,咬牙问道,“告诉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会说出去的……哥哥救我……”平非灵似已分不清他是谁,想要推开他,又想要死死揪着这根救命稻草,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苏如异回过神来,眼看那人气极,似还要追问下去,忙上前将平非灵拉到身边,离了他的双臂,哄道:“郡主乖,不哭不哭……没有人会伤害你了,哥哥救你出来了……”   平非灵惊魂未定,委委屈屈摇头保证:“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说不说,我们永远都不说出去。”苏如异揽着她安慰,只比这小巧姑娘高出半个头来,依旧努力将她抱个满怀,在背上不停地轻拍着。   平非卿眸色暗沉地望着井口,紧攥的手掌慢慢地松开来。   第十五章 成为真正医师的感觉有点好   平非灵终于被安抚下来,苏如异不多加等待,趁这一日为她施以针灸。   细长银针不偏不倚地刺入头顶百会穴,少年沉静认真,头一回让平非卿见着他精准迅速的举动,瞧得他心中一软,郁气总算散了些。   “需要如此针疗多久?”这人问。   苏如异未答,手指捻动着银针,片刻后才收回手来,借着取第二针的间隙回道:“十日,之后都不再针灸了。”   “为何?”   “因为这里其实很危险,”苏如异指一指她发顶正中的穴位,道,“若是过度,恐怕会亏损原气。”   “那么十日后,灵儿便好了吗?”   苏如异又止了声,认认真真地落下第二针,眸色紧张地注意着平非灵的神情,怕她难以承受头部的刺痛,每一下小心运针罢,才回答平非卿的问题。   “只是不必针灸了……”他抿着唇歉疚道,“而且我说不准何时会好,也许近在明日,但却也可能还要等上好几年。针疗与药丸子只能清她神智,治不了心病的。”   平非卿不再问话,看着苏如异专心致志地行诊。   约莫一炷香的时刻,根根细针取出。不知是不是受尽了惊吓的缘故,至始至终,平非灵对苏如异的这番动作都没有一丝抗拒,顺从地坐在椅上,把他衣角牵在手里。   苏如异收好银针哄她到榻上睡下,想她睡醒以后情绪应当就能恢复不少,好过现在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害怕着什么。   平非卿安静守在一旁,看一看榻上的小姑娘,又看一看为他掖着薄毯的少年,暗自有些烦扰。   原本他有的是时间等待,护着平非灵直到她病愈为止。可眼下境况又不一样,他心里清楚,北蛮战事将近,他随时都有可能领兵出征。若是自己不在身边,且平非灵又看似有所好转,那么当初杀她未遂之人保不准会再次出手。   不止于此。   ——平非灵是他所放不下的,苏如异又何尝不是。   毕竟对于凶手而言,杀了郡主是自保之举,杀了郡主的医师同样亦是……   平非卿叹气,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掌触到额间来替他抚平皱痕。   他抬眼看向站在身前的少年,苏如异对他笑道:“你不要担心,不管多久我都会治好她的。”霎时便令他顺眸轻笑。   “你这馒头,”平非卿握着那只手浅咬一口,“怎么这样乖?”   “你才馒头……”苏如异低声反驳,红着脸抽回手来,旋即又想起什么来,抬头向他示好道,“平非卿……我下午的时候,能出去一趟吗?”   “想要去何处?”   “我想去找师兄玩。”   平非卿微愣,想起自己未对他说过,于是讲道:“你师兄三日前已去了桦州。”   “这么快就走啦?”苏如异诧异,陡然提了些嗓音,蓦地回过神来,忙捂嘴怕惊着沉睡中的平非灵,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没同他说实话:“听人转告的。”   苏如异不疑有他,心急起来,忙着往房外行去,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玩呢……再有七日师兄就回来了,我得赶紧把他要的东西做好。”   平非卿未跟上前,等到依辛进到房中,交代她好好看顾郡主,才动身离开,循着药房的方向去。   脑中思虑千百,行到一半便停下脚步,转而去往书房,阖上房门后唤来了手下的三名影卫。   平王府暗处的影卫其实共有六人,身为真正的死士队伍,武艺卓绝,自幼时起便跟在平非卿身边,是睿和王生前安置给他的力量。这位鲜少与儿女亲近的父亲,一生荒/淫无所节制,却在这一点上毫不含糊,尽一切可能保自己唯一一对儿女的平安。   其中两人长守在郡主寝院,一人为平非灵的贴身影卫,剩下的这三个,便一直跟在平非卿身边。   平非卿食指缓缓地叩着书桌桌面,谨慎地衡量片刻,吩咐道:“从今日起,你们三个护好苏如异,不管他在哪里都要保他周全。除此之外,转告另三人,留心任何接近郡主之人,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要一个不漏地告知本王。”   “属下领命。”   今日平非灵在如意园井边惊慌哭喊之事,居住院中的几位仆人都看在眼里,想必此事不出一日便能传遍王府,心虚之人听到耳中,兴许便会接近平非灵,从而试探一二。   平非卿如此安排,便是为了借此抓住蛛丝马迹,以便在战事前先下手为强,顺蔓摸瓜地掘出凶手来。   这一想法无所纰漏,但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对方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狡猾,如同知晓他的打算一般,表现得无比沉着,未在王府中掀起一丝波澜,甚至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这样一人。   平非卿想,能把他的行事手段与心性猜到如此地步,应当也算得上是熟知他的人了。   风平浪静。   这一日下午,苏如异正兴奋地呆在药房中,把刚刚制好的药丸子往瓶里装。   喜滋滋地想着,接连忙了这么好几天,终于把师兄交代他的药物给做成了,等师兄回来,一定会非常高兴。   正开心着,敞着的房门处行进来一人,苏如异抬头冲她笑笑,喊道:“棉萝姐姐。”   棉萝与他已算亲近,却仍旧不失礼于他,福身后才上前道:“先生,府门外有人寻您,说是萧家来传话的仆人。”   苏如异一听“萧家”两字,耳朵便竖了起来,忙追问道:“传什么话,是师兄回来了吗?”   “那人说,先生的师兄在京城开了一家医药铺子,但他人尚在桦州,无法回来打理,所以特地前来问问您,是否愿意去瞧一瞧,帮着张罗一番。”   “要去要去!”苏如异兴奋不已,真是羡慕极了他的师兄,这么快呢就在京城开医馆了。   棉萝瞧他急不可耐的样子,笑劝道:“先生还是先去同王爷说一声吧。”   “我这就去找王爷,棉萝姐姐,你能不能替我跟外头那人说一声,让他等等我?”   “奴婢这便去。”   苏如异感激道一声:“多谢棉萝姐姐!”话音未落,已搁下手中药瓶子,一溜烟奔出药房。   兴高采烈地跑去书房寻到那人,立刻化身一只惹怜小狗,一会儿一声“平非卿”,一会儿又一声“王爷”,围在他身边直转悠。   平非卿被缠得没法招架,一胳膊把他搂到怀里来,低头便吻上去,吮着那小舌头厮磨许久,才松了些力气问道:“到底何事跑来这儿闹我?”   苏如异红着脸微微喘气,讨好回道:“我能出府去吗?”   “去哪里?”   “我师兄开了一家药铺子,我想去看看!”   “哦?他回来了?”   “没有,我就先去看看,好不好?”苏如异期待的大眼眨巴眨巴,“好不好?”   平非卿低笑起来,实在拒绝不了这小狗,点一点头应了。   “去吧,早些回来。”   “那我去了?”苏如异还有点好奇,这个人怎么没说让人跟着他的话。   这人颔首,又“嗯”一声。   他便也不再多想,竟主动往平非卿唇边啄上一口,“啪嗒啪嗒”地跑出书房去。   平非卿笑着顺下眉眼,重新执起细笔往兵书上附着批注,一面低低道了一声:“护好他。”   不知何处有人声应了,影卫随之而去。   苏如异浑然不知,高高兴兴地跑到府门外,果见一人站在那儿等着,咧嘴笑着迎上去问道:“是你来找我吗?”   来人恭敬点头,回他笑脸:“正是,我家二少爷吩咐了,请苏先生去怜君阁瞧瞧。”   “叫‘怜君阁’啊,”苏如异迫不及待地催着他引路,嘴里还愉快评说着,“这名字真好听,适合师兄!”   来人一面应着他的话,一路带着他往药铺去。   这一间铺子比苏如异所想还要宽敞雅致,虽阖着铺门,却已挂上了名匾,大街上人来人往,时有路人好奇驻步,议论纷纷地瞧上几眼。   街对是一家珠宝轩,苏如异正向那处望去时,刚好见着一人行出来,不禁喜道:“萧大哥。”   那人向他行来,心知这少年是认错了人,却不急着拆穿,浅浅笑道:“这位便是苏小先生吧。”   苏如异听他竟加了个“小”字在称呼里头,语气真是不像初次见时的那样,再一细看,神态表情也不尽相同,有点儿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领他来此之人向那人问候一声:“二少爷。”   眼前人颔首回道:“辛苦你跑这一趟,先回府去吧。”   “是。”   仆人离去,苏如异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脑中转着那声“二少爷”,终于发现自己果不其然是认错人了。   “抱歉,我认错了,”苏如异仰头冲他笑道,“是萧二哥。”   “不怪小先生,”这人弯了唇角,“在下萧清文,与大哥萧沨晏同胞,的确是相似了些。”   “往后我就认得了,”苏如异点点头,这便与他熟络起来,“萧二哥直接唤我名字就好,我可不算小,快要十七了呢!”   萧清文暗自意外,想这少年年岁竟与自家四弟差不了太多,模样看着却年幼不少。   “是我眼拙了,”他微微颔首道,“往后便随大哥一样,叫你一声苏师弟。”说着打开怜君阁铺门,带他进到铺中,又道:“我向城西的医师简略请教过几句,之后便随意置办了铺内物什,但毕竟外行,还请苏师弟看看,可有缺了什么?”   苏如异睁大圆溜溜的眼,看着他所谓的“随意置办”,真不比平非卿在府内为他辟下的药房差,这整整齐齐的药柜木质滑润,若他还算得上识货,未曾看错的话,连同铺内桌椅在内,这些物什应当皆是由上等青龙木制就的。   原来不只是王爷富贵,京中人都那样财大气粗吗?   美则美矣,行医之人更为重视的还是内里之物,苏如异感叹罢,认认真真地检查起药材与用具来,仔细点了一番,转头对萧清文笑道:“萧二哥东西备得可齐,没什么缺的了。”   “那便好,”眼前人回道,“这药铺还收了两名药童,医术浅薄,却能分辨药材,应当能帮上许多,苏师弟若愿一试,怜君阁今日便可开铺迎诊。”   “我吗?”苏如异受宠若惊,想他从前一直呆在毒门里头,自来了京城以后,也只为平非灵一人看过诊。虽在毒门中时,便拿了朝廷认可的医令,却从不知晓成为一名真正的医师是何滋味,因而眼下听这人这样说,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道:“我可以在师兄回来之前,替他问诊?”   “自然可以,但毕竟辛苦,就看苏师弟愿不愿意了。”   “愿意愿意!”苏如异笑得眉眼弯弯,主动跑到门边去,把铺门全给敞开。   萧清文轻轻一笑,进到药铺后院里,为他将候着的两名药童引出来。   “你们叫什么名字?”苏如异问。   “先生,我叫司彤。”   “我叫阿景。”   “司彤,阿景,”苏如异连连点头,“我记得了,辛苦你们了,师兄回来一定很开心!”   铺中仅此三人,竟也在短短片刻内张罗着上了手,不一会儿便有患者试探着入了门,苏如异欢天喜地为他问诊,又过不多时,来诊者接二连三,怜君阁渐渐得热闹起来。   少年的心思被大大满足了一番,坐在桌子后头挪也舍不得挪一下,不知停歇。   这一下午如此忙碌过去,直到黄昏来临,若不是萧清文前来提醒,苏如异恐怕还不愿意回去。   “我明日还能再来吗?”苏如异问得依依不舍。   萧清文颔首:“苏师弟若来,怜君阁便可开铺,那两名药童就住在这后院里头了。”   “好,我明日一早便来。”苏如异欣喜地向他保证,终于满足地回平王府去,却不知府里那人望着窗外夕阳之色,愈发少了些耐性。   第十六章 军师与故人   书房的窗户里探入一个脑袋,喜笑颜开地同里面之人打招呼:“我回来了!”   平非卿气消了多半,搁下手中书,起身行到窗边去,挑着那小下巴问:“还知道回来?”   “当然知道,我记得路。”苏如异傻得很天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这人的不悦。   平非卿无奈,说的话时常不能被他听懂,索性也不再计较了,只无言地推高窗户,探身将他从廊外抱进来。   苏如异觉得挺有趣,又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要是院中有哪位姐姐路过,被瞧见可就丢人了,于是胳膊毫不拒绝地挂在他脖子上,嘴里却说道:“我可以自己走进来呀。”   平非卿笑着亲一亲那红润脸颊,调侃道:“真要自己走进来?本王瞧你挺开心的。”   苏如异不反驳了,从窗户钻进来还真是好玩。   “今日玩得满意了?”这人抱着他坐回书桌后,薄唇覆着一弯小巧眉毛不断轻蹭浅吻,直磨蹭得怀里少年怕痒躲开,语气温和地出口问他。   “满意,”苏如异连连点头,“师兄的医馆可漂亮了,我今日可是医馆里的医师,来了好多问诊的人,都夸我厉害!”   平非卿看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暗自好笑,心想诊个寻常病症而已,那些人哪能看出他有多厉害,不过是见他十分年少,客气赞赏几句罢了。   苏如异见他不答,不服气地主动追问:“我厉不厉害?”   “厉害。”平非卿沉沉笑着将他拥紧一些,心觉这娃娃真是可爱得不行。   苏如异不怕他的时候,言行举止都更为自在些,甚至会如同眼前这样,不知不觉地黏着他撒娇。如此乖巧的模样,平非卿哪怕嫌他回来得晚,也怎么都责备不出口。   他不禁施然叹气,知晓自己已被这少年给吃得死紧。   “已经黄昏了,饿不饿?”   苏如异眸光闪闪地点头,就等他带着自己去吃饭,回道:“饿了一下午了。”   “饿了一下午,也不知道去买吃的?”平非卿心疼责备,话落才想起这少年身上好像没有揣着银两,于是抱着他起身,离开书房。   回到寝房之中,寻来自己的钱袋给他系在腰间,交代道:“以后出门的时候,带着荷包,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买,但吃的东西,只能挑干干净净的,知道了吗?”   苏如异明显感觉到腰间一沉,瞪眼望着他,真是恨不得抱住他大声哭喊“财神爷爷”。   “嗯?”这人见他呆呆的不答,疑问一声。   苏如异忙颔首:“知道了。”末了难为情地扯一扯他衣裳,低声道:“平非卿,你对我真好。”   平非卿正被他嘴甜得颇为满意,却又冷不防地听他道:“如果不那么霸道就更好了。”   “……”平非卿哭笑不是,扬眉问他,“本王很霸道?”   苏如异不觉有误,毫不犹豫地点点脑袋,还十分善意纠正道:“其实也就一点点。”   “罢了……”这人无话可说,想来想去,的确是自己勉强他在先,仗着自己心动,却不给他慢慢接受的时间,因而被这样认为,还真是如何都无法反驳。   苏如异未排斥他,甚至本能地更为亲近依赖,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吃饭吧。”平非卿牵着他往珠帘外行去。   “有鱼吃吗?”   “有,若是没有,让厨房做。”   “好好好。”苏如异喜滋滋。   翌日天明,虽无早朝,平非卿却还是一早起身,趁着晨色出了一趟王府。   未在外逗留多久,不过是乘车去往一处府邸,亲自接了一人,便又回到府中。   侍女将早膳摆到华月庭院内石桌上,随即被一个不留地遣退下去,独剩平非卿与来客在院中不拘礼节地用膳摆谈。   平非卿面色平和地为那人递过一小盅蛋羹,道:“不待你在家中吃过,便将你接了来,委屈你了。”   来人双手接过,虽敬他为王爷,却不显惶恐与疏远,想来也是与他熟络惯了,带几分玩笑回道:“王爷言重了,我倒求之不得,这京中,不是谁都能尝到平王府之早膳的。”   声音清润如流水,仿佛能涤人心神。   “不也是些五谷杂粮,”平非卿笑侃回敬,“无殊喜欢,本王每日清晨令人给你送去,又有何妨?”   桌对之人但笑摇头。   原来这人是元老将军之嫡次子,元靖,字无殊。平非卿自幼与他交情不浅,这么些年来,一直以其表字称呼。   元氏一族世代忠良,将军府中的男子几乎皆为武将,嫡长子同其父亲一般,早也成为朝中一员大将——唯独元靖是个例外,虽亦有武艺傍身,却一直只是从文的军师。   在平非卿看来,元家人里,再没有谁的聪明才智能与元靖相较量,放诸军营所有谋士之中,也再无第二人。遥想十年前征战时,少年平王身边的智囊,便是这个与他一般年岁的军师。那一役凯旋,连先皇都大笑不已,在朝中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称赞,说这二人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豪桀。   今次之战,与平非卿同上沙场的,一定还是这个人。   “前几日本王去校场看过了,兵书也复览几遍,今日接你过来商议一番,明日早朝之后,可再与皇兄论述一二。”   话音刚落,便听着寝房处极轻极浅的一声响,两人交谈被打断,皆转头望去,瞧见木窗被推开些许,里头人正偏着脑袋往外看,四处寻觅着什么。   平非卿顺下眉目,唤他一声:“这里。”   苏如异听着声音立即把目光挪过来,寻着这人后愉快地阖上窗户,也不梳洗束发,穿上外衫鞋子便推门跑过去。   “乱糟糟的,”平非卿揽他坐到身边石凳上,手指顺下他稍显凌乱的发缕,问道,“怎么这就醒来,本王吵着你了?”   “没有,”苏如异盯着桌上食物摇摇头,“我闻到好吃的东西了。”   平非卿失笑,拿湿帕替他净手。   “这么远也能嗅到,真是狗鼻子。”   苏如异才不管他怎么说,开开心心地喝一口稀粥润口,拿起一只模样诱人的叶儿粑便吃起来。   元靖看了片刻热闹,抬眼望向平非卿,弯唇笑问:“这位是?”   “苏如异,平王府的医师,”这人面色正经地答道,“也是本王圈养的第二只小狗。”   苏如异不满地看一看他,口中嚼着糯糯叶儿粑,没空反驳,反被捏一捏脸颊,听他讲道:“这是本王的挚友,名叫元靖。”   “元大哥。”苏如异口齿不清地招呼。   “苏先生,幸会。”元靖应道,还被平非卿后一句给玩笑得一时无言,顿了顿才又问,“王爷何时圈养过‘第一只’?”   平非卿动一动眉梢:“不就是灵儿吗?”   苏如异心里平衡了:太好了,郡主也是小狗。   “原来是郡主。”元靖有些好笑又恍惚,拿着白瓷勺轻轻匀着碗内咸粥,蓦然想起,幼时还曾逗过的平非灵,似乎已有好些年不曾好好见过一面。逢着屈指可数的几回宫宴,他也只在远处遥望过这姑娘,宴席散后便寻不着身影了。   他听说过平非灵遇害一事,也知道从那之后,平王总是把他这位独妹保护得很好,轻易不让她离开王府。元靖心中理解,因而这些年来从不打破平非灵的清静,慢慢的,印象便浅淡了。   “我跟日环要跟菌菇真狗——”苏如异包着一嘴食物插嘴。   平非卿戳一下他鼓囊囊的腮帮子,道:“吃下去再说话。”   苏如异囫囵哽下去,其实是听着平非灵的名字想到了什么,重复道:“我今日还要给郡主针灸。”   “嗯。”   “然后……”苏如异眼巴巴地看着他。   “什么?”平非卿笑,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我还能去师兄的医馆吗?”   “可以,正午回来用饭。”   “好!”苏如异满足地把手中叶片放到桌上,又拿过一只大肉包啃起来。   元靖不言不语地听他二人对话,见那微弯的叶儿在桌上晃悠摇摆,想了一想,转念开口道出一字:“船?”   平非卿领悟到他字中之意,颔首道:“依你所言,一切完备。”   元靖露出些浅笑,闻言安心。   平非卿见他提及此处,便又道:“无殊几年前所说之话,本王是放在心上了的,且本王认为,你说的十分有道理。十年前的战场,对方选在了多沼泽之地,实在是轻视了我方谋略,最终吃了大亏,想必是不敢再重蹈覆辙;这一次再来,一定会绕道从湖泊处攻入,与我军来一场水战。”   “正是,”元靖点头回道,“北蛮不同平崴,湖泊本就不少,这十年来有意练兵,比我军更有优势,应当是真正的有备而来的。”   “无妨,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又何尝没有未雨绸缪。”   元靖闻之一笑,最为欣赏的便是平非卿从不惧敌这一点。   苏如异听得云里雾里,随着这两人的对话,一边嚼着肉包子,一会儿看看身边人,一会儿又望向桌对元靖,隐约明白他们在说与打仗有关的事情,别的什么也没听懂,只觉得他们说话真是厉害。   “王爷,哪里要有战事了吗?”   “没有。”   “明明就有。”苏如异不服气。   平非卿严肃看着他,妥协道:“城东老李家的儿子被隔壁老王家的儿子抢了媳妇,要打起来了,知道了吗?”   苏如异差点被肉包子噎死。   ——这个人是不是把他当傻子?   元靖舀着蛋羹之手也微微顿在那处,心中很是诧异——真的,毕竟他从没见过如此说话的平王。   苏如异不想理他了,默不作声地埋头吃,亏了口舌之利可不能亏了肚子,勤勤恳恳地把食物往嘴里塞。   直到肚皮圆滚滚地鼓起来,才满足舔舔嘴唇,开始遥想着中午会有哪些好吃的菜肴。   平非卿替他拭手,问:“你现在要去为灵儿针灸?”   “是啊,”苏如异点头,“然后我就去医馆了。”   “好,”这人搁下棉帕,抬眼向元靖笑道,“本王若未记错,无殊应当许久不曾见过灵儿了吧?”   元靖一愣,微微颔首。   “不知灵儿可还记得她的‘无殊哥哥’,如何,随本王去看看她,稍后再来书房?”   “好……”元靖笑容浅淡,心中不知缘何,却微微一动。   苏如异梳洗整洁,揣上银针,与这二人一同离开华月庭,往郡主寝院行去。   并不担心平非灵尚在睡着,这姑娘素来起得早,总认为鸟儿都是该早起的。   果然未至院中时,隔着一道院墙便听着她清脆的数数声,待到绕过墙去,见她早已忘了昨日惊吓,正开开心心地同侍女玩着花毽子。   扰人的长发被束成精致发辫,随着动作在身后微微抖动。   “灵儿。”平非卿唤一声。   “哥哥!”平非灵听见他的声音,开心地接住毽子不再玩耍,笑着转过身去。   “看谁来了?”平非灵跑到身前,这人拾袖替她拭去额角细汗,哄道,“可还认得?”   小姑娘闻言望向他身侧人,元靖浅浅笑着向她施一礼道:“郡主。”   平非灵如水双目看着他,半晌后欣然点头道:“我认得。”   元靖抬首,眸里是意外之喜,随即却又听到不一样的话。   “先前在夜市碰到的那个人呀。”平非灵弯唇牵住元靖的衣袖,清晨暖阳中伴着声声鸟鸣,转眸望向平非卿,第二次说出了那句话,“哥哥,我要嫁给他。”   平非卿惊讶挑眉,苏如异也是目瞪口呆。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被“强嫁”那人,见他一贯儒雅平淡的面色似起了一丝裂痕,逐渐染上朝阳之色。   第十七章 好像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平非卿隐隐有些后悔带这人来此。不是舍不得亲妹,而是平非灵从见到元靖开始,便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一直甜甜笑着牵住他袖摆。   若这一日都让平非灵这么牵着元靖,还要如何商议战事?   这人这边烦扰着,苏如异却是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将郡主哄着,自己便可安然施以针灸,省去不少麻烦。   两人心思各异,而另一边,元靖守礼,袖摆被郡主抓在手中,因而半分也不愿妄动。   一时安静,直到突然出现少女清脆的嗓音。   “无殊哥哥,你愿意娶我吗?”平非灵头部被银针捻得微微刺痛,蹙一蹙眉,不敢晃动脑袋,只好努力抬着眼皮问他。   元靖惊讶垂眸。   是谁告诉她“无殊”二字?   平非卿亦是胸膛一跳,握住她捏着元靖衣袖的那只手,惊得小姑娘与苏如异俱是一抖。   苏如异怒,捏着银针拍拍心口,下意识吼他一句:“平非卿!”   这人松了力气,心知是自己失常了些,随即沉下心绪,低声问道:“灵儿,你记得他是谁?”   “我记得啊,他是夜市里的那个人。”   “除此之外呢?”   平非灵认真思索半晌,想不起其他事来,回道:“没有了。”   “那为何要叫他‘无殊哥哥’?”   “因为我要嫁给无殊哥哥。”平非灵抿唇轻笑,一时间显得羞涩恬静。   元靖目光软了几重,低声哄问她:“谁是‘无殊哥哥’?”   “你啊,”平非灵疑惑,觉得今日被问的话语都无比怪异,难道是眼前这人不喜欢她,不禁心下着急,忙抬头道,“你不是来娶我的吗?你要不要娶我?”   苏如异吓得又是一抖手,再吼上一句:“郡主!”   平非灵嘟着嘴乖乖坐正身子。   元靖无言,如今的郡主已不再是当年的黄毛小丫头,虽心智有失,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一位需要顾着名节的姑娘了。如此一句话,他当真不敢答得过于轻易,因而默不作声,只听着沉沉心跳,静静地看着她满是期待的双眼。   平非卿轻叹出声,暗自有几分失望,还以为平非灵清醒过来,想起了往事,却原来依旧是思绪混乱,并未分清脑中虚实,不过是迷迷糊糊把这名字脱口而出罢了,惹得他空欢喜一场。眼前元靖的所思所想他皆已猜透,却深觉无奈,不知怎么安慰,索性不如拿捏得轻松一点,也毫不留情地调侃道:“无殊,你倒是娶不娶?”   元靖眉心一抽,诧异地转头望他一眼。   “王爷舍得嫁?”   “舍不得又如何,迟早是要嫁的,眼下可轮不到本王决定,是她要嫁你,你娶还是不娶?”   苏如异终于在心惊肉跳中落了最后一针,捻动片刻后收回手来,夸张地松一口气,总算腾出心思来听这二人对话。   方巧平非卿落了此言,他便十分喜庆地笑道:“娶了吧娶了吧,郡主多可爱呀。”   元靖脸红,却将神情作得冷静,赧了半晌,就在平非卿忍不住要笑出来时,突然见他张一张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娶。”   平非卿怔然。   “好呀好呀!”傻傻的两只小狗最是开心,一同高兴地拍一拍手。   平非卿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此一字实在是出乎预料,这才真的严肃起来,迟疑道:“无殊,本王同你戏言,你怎么……”   “王爷,”元靖这人素来沉着,此时却也被他此话道得微微懊恼,“婚姻大事从不儿戏,况且关乎郡主名节,既然说了娶,便不会食言。”   “无殊,本王知你重情重义,但灵儿毕竟与其他女子不同,难以照顾。”   “王爷能照顾郡主,我便也能,”元靖凝思片刻,细细想着当如何说才能令他安心,条理明晰后慎重回道,“王爷知我,从不信口开河。原本郡主若是无意,我还不会有非分之想;但既然郡主有意,那么这世间人中,我便当仁不让了。”   “元大哥,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郡主善良又可爱,世上可多坏心眼的姑娘了。”苏如异第一个称赞他,不遗余力地替人卖好,觉得自己很有评说的资格。   他可是被坏姑娘欺负过的人,一想起师父的女儿,他就生气,毫不迟疑地向郡主靠拢。   小姑娘连连点头,同样坚定地向他靠拢。   “……”平非卿无话可说,他的确熟知元靖,清楚这人这番话语全无玩笑之意,应当是定准了心思。这一年来,平非灵到了适婚之龄,其实私下里就连皇上也表露过几次要为她择婿的意思,而平非卿放心不下,借口其尚且年少,加之身患痴症,婉拒了皇上的一番善意。   对于其他人,他的确无法信任;但对于元靖,他还有何值得顾虑的?   平非卿收回神思,房里两只小狗还在努力地造势附和,不由觉得这一回,平王是真要把傻妹妹嫁予他人了。   平非灵得了保证,终于舍得松开袖摆,还仔仔细细地叮嘱元靖,一定不要忘了来娶自己。   事后平非卿带着元靖回到书房,对方铺开一张宣纸,简略勾画着战地湖泊之貌,口中偶尔评说几句。如此认真的时刻,他却没太把这人所说之话听进耳中,反而盯着纸上墨痕暗自走神着,想来想去忽然便觉得,平非灵的确还是嫁了好,并且既然要嫁,那便越快越好,在自己离京前完婚。   有了元家武将的庇护,想要加害郡主之人,如何还能轻易得手,这样一来,也算是解决了他的一大难题。   如此,平非灵的安置算是稳妥了,可苏如异呢?可要一道托付给元家?   窗外适时传来轻叩声,一听这力气就知晓是谁。   平非卿回神望过去,恰见苏如异推开窗户探头笑道:“王爷,我要去师兄的医馆了。”   “去吧,正午回来用饭。”这人又交代一次,随之听着“师兄”二字心念微动,忽然想到,这小狗其实是可以托付给萧家的。一来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二来苏如异应当也会觉得更自在些。   “我知道了。”苏如异答应得飞快,阖上窗户迫不及待地跑了。   身后人低低一笑,暂且不再多加顾虑。   苏如异不仅得了自由,还得了一笔横财,一出王府便如脱缰的野马,前往医馆的一路,把能见着的小食杂七杂八买了一堆。   怜君阁关着铺门,对面的岚华轩却是早已门庭若市,苏如异踏入店里,柜台后之人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这个抱了大捧食物的少年。   “萧二哥,对不起我来迟了!”   萧清文浅笑摇头,回道:“无妨,苏师弟想要何时来都可以。”说着从柜台后绕出来,领着他去对面开铺。   “萧二哥,你记不记得我师兄走了多久了?”   这人记得清楚,不假思索答道:“明日便是第十日了,兴许便会回来。”   苏如异欢喜地期待起来,一边记在心中,想着明日来此,便将师兄要的东西给带着。   萧清文见他十足热情,万分熟络地上了手,便不再逗留,返回岚华轩中独自忙碌。直到正午来临,苏如异没留心着时辰,他才又过来提醒,进门道:“苏师弟,已是午时了。”原想说再怎么辛苦也不要饿着才好,然而话落半句便见到诊桌上的小食已空了大半。   “午时了!”苏如异刚送走最后一位患者,恍然大悟道,“我就奇怪怎么人越来越少,原来都吃饭去了。”   萧清文听得有趣,便说道:“今日铺里繁忙,不回府中用饭,我打算就近在这东宁街上择一家酒楼,苏师弟可要一起?”   “可以吗?”苏如异蠢蠢欲动。   “自然,这两日劳你帮忙,苏师弟喜欢什么,由我做东便是。”   苏如异顿觉京城遍地都是好人,他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来了之后就没再饿过一天肚子。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最终架不住酒楼的诱惑,开心地答应下来。   “谢谢萧二哥!”苏如异咧嘴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而这件真的还蛮重要的事,等到黄昏来临,苏如异脑中才一个激灵,骤然给想了起来。   “完蛋了……”苏如异正巧一只脚迈入平王府门的门槛内,惊得把脚收了回来。   门童好奇地看他一眼:“苏先生怎么了?”   苏如异往边上躲几步,扶着门钉懊悔无及,慌到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他怎么就把平非卿给忘了啊……那个人说了要他正午回来用饭,结果他不仅没有回来,甚至还连个话都没传回去,平非卿一定非、常、生、气!   “我感觉我要死了……”苏如异泫然瘪嘴。   门童听得好紧张,连忙关切道:“怎么会呢,先生是医师,一定能救自己。”   苏如异痛苦地看一看他:救什么救啊……   门童被他这眼睛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守门了,转身就往府里面跑,一路去到华月庭外,却又不敢贸然闯入,只好气喘吁吁地在那儿张望。   卉菱瞧见了他,上前询问:“何事这样急切?”   “卉菱姑娘,苏先生在府门口不肯进来,说是自己快要死了!”   卉菱疑惑不已,却也不愿耽误一刻,转身小跑到书房外禀报道:“王爷,苏先生不知出了何事,说自己……”   里头骤然一静,平非卿行到门边,凝眉推开房门,追问下去:“说自己什么?”   “说自己……快要不好了。”卉菱把那晦气的字眼给换掉。   “……”平非卿微愣,片刻后猜着了事之真相,心里的担忧散去,笑道,“他在何处?”   “在府门外,门童说是不肯进来。”   “哦,让他立即给本王过来,”平非卿低笑交代,“传话,呈晚膳上来吧。”   “是。”卉菱不解施礼,但见王爷一派平静,明白应当只是虚惊一场,于是传话给那门童。   门童也松了口气,回到府门外时,苏如异还在外头徘徊,死死扒着门钉不肯撒手。   “苏先生……”门童犹犹豫豫地传话,“王爷让您进去。”   “我不要……”苏如异反抗。   门童直言道:“王爷说,让您立即给他过去。”   苏如异瞪眼,换了几字那意思可就大不相同了,惊得霎时松手,一溜烟奔进府中。   道道佳肴呈到房中,元靖在平王府留了今日的第三顿饭。   “无殊今日辛苦。”平非卿摆一摆手,桌旁侍女顺从颔首,为元靖体贴布菜。   元靖执着筷子摇头轻笑,意有所指道:“王爷,被这么看着,要我如何吃才好?”   平非卿顺眉望向门外,苏如异躲在廊上的柱子后头,偏半张脸来小心翼翼地瞅。   “过来。”   苏如异磨磨蹭蹭地挪进房里。   “坐。”   这人俨然一副风平浪静之貌,主动夹菜到他面前的碗里。   “王爷……”   “吃饭。”   苏如异话被噎回去,想了想也对,有什么事饭后再说,这会儿认错万一被罚饭,那可就亏大了。   毕竟人生在世,每日里最幸福的三个时刻,不就是早饭,午饭,和晚饭吗?   苏如异心一横,大口大口地嚼肉。   “无殊,”身边人平静如常地开口,夹一只卤蹄给他,嘴里却向元靖问话,漫不经心道,“正午的菜肴更好吃,还是眼下的更加美味?”   少年指间筷“噼啪”落地。   元靖无奈作答:“都好。”   平非卿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双干净筷子,递到苏如异手里,叮嘱得很有几分温柔:“小心拿稳了。”   “王爷……”   “吃饭。”   又是这两字,苏如异委屈极了,这让他怎么吃得下?   整一顿饭,食不知味。   饭后元靖终于归家去,耗了整日心神,平非卿也不再留他多说,亲自送他返回将军府。   苏如异一直可怜兮兮靠在墙角,直到这人回来,也还依旧在那儿杵着,半分没动一下,眸子里又是失落又是无辜。   平非卿无言瞧上一眼,立刻心软如棉。   “别贴在墙上,凉着背了。”   “我不……”苏如异的紧张早已转为委屈,委屈了这么半晌,竟还生出些脾气来,也不知是在置哪门子怨气。   这人叹气,走上前要去抱起他,苏如异推一推,最终挣不过,被抱着坐到桌边去。   “你还闹起脾气来了?”   苏如异不开心地垂着眼:“你方才吓我,我饭都没有吃好。”   “怪本王?”平非卿轻挑眉梢,捏着他下巴让他抬头看向自己说话,道,“你不听话还能理直气壮?即便不回来,也当遣人传话回来。”   其实苏如异午饭同萧清文去了东宁街的酒楼,早有影卫回来将这一事告知,所以平非卿是知道的。但问题是苏如异并不知道,在他脑子里,是当真彻彻底底把答应的话全给忘了。   “可我知道错了,”苏如异眼珠子润巴巴的,似乎许久没有过这么一副欲哭的神情,指责道,“你说过的,我犯什么错都不会计较,你说话不算话。”   “……”平非卿被软软得将了一军。   “你还吓我……”   “分明是你自己心虚。”   苏如异辩驳不了,紧抿着唇看着他,很是不甘心。   平非卿彻底没了法子,低头凑过去,把他眼角那点儿雾气给吻去,无奈道:“你这样不听话,本王以后便不许你出去了。”   其实只是随口一唬,想教他长点记性,苏如异却完全信以为真,急忙皱着脸揪住他肩头衣物道:“我不要!”话落,眼泪珠子便成了串似的往下掉,一边心酸至极地喃喃抱怨:“你怎么能把我关起来,我不信你了……”   怎么就变成“把他关起来了”?   平非卿真是百口莫辩,对着那无辜小模样,实在耐不住心疼,只好不再继续说他,垂首吻着泪痕,声音柔和许多,哄道:“往后要听话,知不知道?”   “我知道。”苏如异吸一吸鼻子,往他胸前蹭一下眼泪。   平非卿失笑,托着下巴轻轻吻上去,把唇角的咸咸泪痕舔掉,罢了舌头挑开牙关钻进嘴里,温柔细致地纠缠。   苏如异在他怀里软下来,抓在肩头的双手松了力气,慢慢环绕住脖颈。平非卿眸底浮起浅笑,抱着他站起身来,行往床铺间。   【**************   老地方上车,微//博见。   ***************】   第十八章 不甚明晰的心思   苏如异这次真的没被欺负得多惨,虽然依旧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但平非卿只要了他一回,便宝贝似的抱去洗洗干净,耐心涂抹了药膏,护在臂弯里睡到天明。   因而第二日上午,苏如异虽醒得有点晚,但除了微微乏力之外,身体没有半点儿不适。   床上已没有那人身影,算这时辰,恐怕都退罢早朝回到王府了。   苏如异往床边滚一滚,从帘缝间钻出脑袋去看看,房中无人,空荡的房间显得万分安静,看来平非卿一定是在书房里。   苏如异赶紧翻身爬起来,穿好衣裳洗漱一番,尽量不惊着屋外院中的侍女,连早饭也舍弃了,出了房门悄悄地遁出华月庭,自以为没被人发现,欢天喜地地跑到药房去。   ——幸好他突然醒来,要不然差点给忘了,今天可是师兄回来的日子。   苏如异将两只瓷瓶揣进怀中,准备要出王府了。   也是到了此时,才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究竟是去跟平非卿说一声,还是就这样悄悄溜出去呢?   其实他很乖的,放到平时根本不需犹豫,一定会预先征得那人同意,但今日情况毕竟不同。前一日夜里平非卿说的话他还记得,虽然也觉得那人是故意吓唬自己,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平非卿是真要罚他,不许他出府了,他今日便见不到师兄了。   苏如异做出了抉择:果然还是直接遁吧。   而且还不敢走府门出去,昨日那门童一惊一乍的,有什么事都跑去跟王爷禀报,自己定要避开他。   苏如异离开药房,转头看了看,趁着四下没人的时候,循着人少的地方往王府偏僻的外墙处行去。翻墙与钻狗洞,最终选择了前者,平时吃得太多,确实没那个自信能钻过去。   墙边几块石头,苏如异蹲下身去拼拼凑凑的垒起来,踩着石块往墙上翻。   华月庭书房内之人轻轻叹气,对这少年也是彻底没招了。昨日才犯了错,今日便不长记性,立即又犯。   ——甚至还敢翻墙,早知他有这力气,昨晚便不必对他那样心软了。   平非卿摇头,前来禀报的影卫单膝跪在房中等他回话,想了一想交代道:“别让他摔着就好。”   “是。”影卫俯首,随即匿去行踪。   苏如异历经万难终于成功爬到墙外,心想最晚等到午时,平非卿大概也就发现他不在了,因此得赶紧前往怜君阁见师兄,这样就算中午被“捉拿回府”,也不算吃亏。   如此想法令他头一回不在乎饿着的肚子,一心一意地往医馆去。   怎知到了地方,断颜根本还没有回京,依旧是萧清文替他开的铺门。   苏如异一面为人看诊,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时不时望望街外的阳光,诚惶诚恐地煎熬了一个时辰。待到了正午,平非卿竟出人意料地没来拎他,甚至反而发生了别的怪事。   ——医馆里不知何时何人送来了精致的食盒,隔着数尺都能嗅着引人垂涎三尺的饭菜香,安安静静地搁在柜台上。   苏如异吞着口水望过去,医馆里的两名药童也眼巴巴地望过去。   “谁送来的?”   清着账的阿景羡慕地回他话:“不认识的人,说是给苏先生送来的午饭。”   苏如异抽不出空来,按捺住冲动,坐在桌后继续书写着药方,嘴里交代道:“快快,打开看看!”   阿景听话地层层揭开食盒,愈发浓烈的香气飘散满室。   尚在等候的病患坐不住了,时辰不早,纷纷散去用饭,午后再来问诊。苏如异书好手头的药方递给司彤,司彤仔细包了药物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便见苏如异迫不及待地奔到柜台前去,张着嘴几乎要留下口水来。   ——他爱吃的清蒸鲢鱼,他爱吃的红烧排骨,他爱吃的龙井虾仁……   各色各样的佳肴,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所以……   苏如异傻归傻,却也想到了是谁命人给他送来的午饭,奇怪地想着,平非卿怎么没生气地前来拎他回去?   还是说,那个人打算一切秋后算账?   “算了……”苏如异决定吃了再说,大方地邀道,“你们午饭同我一起吃吧,省去不少麻烦,反正饭菜有这样多。”   两名药童听得惊喜,点头答应下来,礼貌地道一声“多谢苏先生”。   正说着,门框被轻叩一下,回过头去,是萧清文过来了。   “原来苏师弟已经备好了饭菜。”   “萧二哥,”苏如异开心唤道,“你要不要也同我们一起吃?”   来人带着儒雅笑意摇头谢罢,回道:“今日我回府用饭,原是过来邀你同去的。”   “萧二哥你真好,但既然有人送了吃的给我,我便不去了,多谢你!”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   “好,萧二哥再见。”苏如异挥挥手跟他道别,萧清文临行前替他掩上铺门。   苏如异不再等待,挽起袖子,三人将菜肴挪到后院桌上,心满意足地享用起来。   的确是平王府后厨做出来的滋味,苏如异吃得心里暖烘烘的,觉得今日回去后,如果平非卿生气批评他,他一定不还嘴,谁叫这个人对他这样好呢……   心中感慨着,脑子突然就有点开窍了,还说不清楚什么叫喜欢,但却觉得平非卿一定是真的喜欢他,也是真的关心他。而至于他自己,即便不论喜欢与否,平非卿这个人,都已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存在。   自己与平非卿相处的方式,愿意与他做那些羞羞的事情,换成别人都绝不可能。   苏如异叼着一块排骨发呆,思考着这样,到底算不算是喜欢?   “苏先生,排骨不好吃吗?”阿景傻傻地问他。   苏如异眨眨眼回过神来,笑着啃一口回道:“好吃啊,你快尝尝。”   简直好吃到心坎里去了,少年弯着眸子笑得脸颊粉润。   饭后歇息了片刻,三人又勤劳地回到前堂,准备继续接诊病人。   方一开门,忽然便有一位姑娘风儿似的刮了进来,苏如异猝不及防,被她捏住了软乎乎的脸颊,揉道:“可爱的小!如!意!”   苏如异被扯得口齿不清,欢喜地招呼一声:“惜楠撅撅!”眼前来人竟是师兄身边的小丫头,如此说来,断颜难不成已经回来了?   惜楠松手,留下他脸上的两团小红印。   “师兄回来了吗?”苏如异忙扒着她问。   “回来了回来了!”惜楠笑嘻嘻地表扬他,“我听二少爷说啦,你都把这医馆张罗起来了。”   苏如异可骄傲:“那当然了,我很厉害的。”   惜楠又兴奋地捏他一捏。   “来来来,本姑娘给你帮忙,等公子来了一定很高兴!”   而话里的断颜正午方才回到萧府,许是尚在歇息,根本不知晓京中已多了这样一个医馆,更不知这两人已在此忙碌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人才同萧家大少爷一同过来,踏入医馆时正是满目惊喜。   “公子来了!”惜楠第一个发现了他。   苏如异立刻停下手中事,扑过去黏住他:“师兄你可回来了!”   断颜显然不曾料到他也在此,微微有些吃愣,眸底却尽是笑意,问道:“小师弟,你怎么也在这里?”   “萧二哥说这是师兄你的医馆,我这两天就一直来等你。”苏如异冲他咧嘴笑,从怀里将揣了半天的瓷瓶摸出来递给他,又说道,“师兄你看,我都做好了,青色的那瓶是外敷的,白瓷瓶里装着内服的药丸子,都是一日用一次就好,用完了皮肤就跟神仙姐姐一样了。”   断颜很是心暖,想他一直记挂着此事,且当真制出药来,弯唇笑着接过,道:“辛苦你了,多谢。”   苏如异得了表扬十足开心,忙又道:“师兄,我以后能留在这里给你帮忙吗?可以常常见着你。”   断颜点点头,身边之人却乐道:“平王准你天天往外跑?”   苏如异小脸一皱,觉得萧大哥问得特别有道理,平非卿虽然遣人送饭给他吃了,可却没说准不准他每天都出来……譬如今日上午,他不就是偷溜出来的?   心里只管这样想着,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不由回道:“他不准,我今日都是翻墙溜出来的。”   萧沨晏听得大笑,断颜也玩笑说道:“那你能‘溜出来’的时候便来这儿吧。”   “好。”苏如异见师兄答应了,开心地点点头,欢喜地跑去忙活。   忙碌了许久,才忽然忆起重要事来,想到今日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还没有给平非灵针灸过。   眼看这时辰也不早,待回去施过针后,差不多便是晚饭时间了,今日出门本就没得过准许,还是不要回得太晚比较好。   苏如异停下手头的事情,跑近断颜的身前去说一声:“师兄,我今日有事要先回去了。”   “好,”断颜颔首应他,“这两日多亏你了。”   “师兄不必客气,”嘴里这样说着,被这人表扬一句,心里却相当满足,回道,“我下次再来帮你。”   “嗯。”断颜目送他离去。   苏如异心情愉快,临走前还不忘去后院取了空空食盒带回王府,一路晃着食盒篮子,想着师兄真好,萧大哥真好,萧二哥真好,惜楠姐姐真好,所有人都好。   当然想来想去还是平非卿对他最好,回去以后不管这人生不生气,都要先抱抱他,多谢他遣人给自己送午饭吃。   “卉菱姐姐。”苏如异开心地同院里卉菱打一声招呼。   放到平时,卉菱总会柔柔笑着向他施礼问候,亦或者亲近的时候,甚至会探手揉揉他脑袋。此时却不知怎么了,面上神情似有几分尴尬,瞧着又带点儿担忧,回道:“先生回来了。”   苏如异没瞧出她的欲言又止,冲她笑一笑,拎着食盒便往寝房跑。   房里那人早便听着他的声音,抬眼望向门口。   苏如异迈入房中,一瞬间敛了面上笑容,外堂里多了个人,盈盈向他福身问礼:“苏先生。”   心中不知被谁挠了一下,说不出是何滋味。   “兰夫人……”   平非卿看这少年一瞬间露出可怜小动物般的眼神,心绪很是复杂,却只是平静问道:“回来了?”   他其实是有几分愉快的,原本并没想到单纯如苏如异,也会因为兰婉的突然出现而变得失落,少年的这一表现,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惊喜;可愉快归愉快,这娃娃眼看着都要哭出来了,着实惹他心疼,偏偏面对兰婉的时候,又不能抱他到怀里好生哄一哄。   平非卿面色如常,瞧不出有何情绪。   “嗯……”苏如异顿了片刻微微点头,往前几步把食盒篮子搁到桌上,呆呆地看那二人一眼,轻声道,“我去给郡主针灸……”   “嗯。”平非卿颔首。   苏如异失望地垂下眼眸,转身回到廊上,走了几步,雾气涌上眼中,朦朦胧胧得看不清身前姑娘。   “先生。”   “卉菱姐姐……”苏如异抬头,泪珠子滚下来,伸出手背抹一抹,低声道,“你能不能帮我取一下银针,我方才进去忘记拿了……”   卉菱应是,拿锦帕替他拭掉眼泪,往房里行去。   片刻后为他取来银针,苏如异道一声“多谢”,独自委屈地去寻找平非灵。   卉菱回身看着他行出华月庭,无奈叹气。   第十九章 初表心意(秀个甜蜜)   苏如异一边哭一边往平非灵头上扎针,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郡主精致的衣裙。   “你别哭啦……”小姑娘觉得他再哭下去,自己也快哭了,她的羽毛被打湿了,可还怎么飞啊。   “呜……我忍不住……”苏如异吸着鼻子捻动手中银针。   好不容易等他收手,平非灵终于敢动动脑袋,顶着一头银针站起身来安慰他:“你别哭啦,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苏如异抹眼泪,眼睛红通通地望着她,跟只兔子一样,无比心酸的神情逐渐让眼前这姑娘看出一把怒火来。   平非灵生气了,堂堂郡主不顾礼仪,双手叉腰放话道:“谁欺负你了,我去替你打他!”   苏如异哭得更伤心了:“你打不过他……”   “那就让哥哥打他呀!”平非灵觉得自己特别聪明。   苏如异放声大哭,牵起她粉红色的袖摆拭眼泪。   他很委屈,却不知道为何委屈,隐隐约约好像被抢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又说不明白。   并且……苏如异突然觉得兰夫人好讨厌,明明她是平非卿的侍妾,就应该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可自己怎么觉得兰夫人抢了……   苏如异这脑子终于转过来了,他心里的感觉,其实就是平非卿被人给抢走了。   “我觉得我可坏了……”苏如异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看着郡主。   “为什么坏?”   “因为我讨厌兰夫人……”   平非灵眼睛一亮,理直气壮地拍拍他肩膀慰藉道:“你不坏,我也可讨厌她了!”   “你为什么讨厌她?”苏如异一边难过一边忍不住好奇。   平非灵说不明白,但很是心安理得,没觉得自己不对,回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很讨厌她。”   “郡主……”苏如异糊里糊涂地想了想,身为一个傻子,忍不住请教另一个傻子,“你喜欢元大哥吗?”   “不喜欢,”小姑娘脱口而出,尔后才问,“元大哥是谁?”   “……就是你的无殊哥哥啊。”   “我当然喜欢无殊哥哥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我不知道,”平非灵很诚实,“我好像一直都很喜欢无殊哥哥,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   苏如异觉得她说得对,也没必要事事都知晓为什么,但最起码,他想弄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难过,于是又问道:“那如果无殊哥哥和别人在一起,你难过吗?”   平非灵一听便急了:“我要嫁给无殊哥哥,他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   “那万一他先娶了别人呢?”   平非灵“哇”得一下就哭了。   “郡主你别哭了……”   平非灵根本就忍不住:“他们先在一起了,我怎么办?”   “他们先在一起的,”苏如异陪她掉眼泪,拉着她坐下,一边哭一边将平非灵头上的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来,“是我不对……”   “我不要我不管……无殊哥哥只能娶我呜……”   两人越来越伤心,苏如异收好银针与她并排坐下,仿佛万念俱灰,华月庭也不想回去了,就这么坐着一起掉眼泪。   依辛刚一进房门就瞧见俩祖宗在这儿肝肠寸断,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霎时慌得六神无主。   “郡主,苏先生,这是怎么了?”   平非灵挂着满脸眼泪站起身,拉着依辛往衣柜前走去:“依辛你快帮我收拾包袱,我现在就要去和无殊哥哥拜堂成亲……”   “郡主,这……”   “不许胡闹。”熟悉人声突然传入房中。   苏如异抬头,好不容易稍稍缓和的眼泪再度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王爷。”依辛忙俯身施礼。   “免礼。”   平非卿走上前去,泪汪汪的小姑娘已打开木柜,往外头抱出自己最喜爱的衣裳,见他来了,揪出一条红罗裙边哭边问:“哥哥我穿这个拜堂好不好?”   平非卿哭笑不得。   “这水红的裙子哪能做嫁衣,本王的妹妹出嫁,定要御赐的好料子,由最好的裁缝为你刺绣。”   “可是我要先嫁给无殊哥哥,他不能先娶了别人……”   “无殊保证过了,只会娶你一人,”这人耐着性子安慰她道,“灵儿别闹,哥哥明日便入宫请皇上赐婚,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所以把衣裳好好收起来,不许再哭。”   平非灵不哭了,挂着泪珠点点头。   平非卿安慰罢一个,另一个还坐在桌边望着他,也不急着哄,走上前去抱起来,临走前交代道:“依辛,伺候郡主好好用饭,不要让她再胡思乱想。”   “是,王爷。”依辛应下。   平非卿抱着怀里少年行出郡主庭院,到了没人的地方才放他下来,搂着后腰贴在胸前,另一手往那臀上惩罚似的拍一下,头疼道:“你这傻瓜,自己乱想,还吓唬灵儿,你都对她乱说了什么?”   “我没有乱说……”苏如异瘪嘴,湿润的睫毛长长翘翘的,竟还黏着一颗水珠子在上头,这人看得好笑,低头吻去。   “我就是问她,如果元大哥先娶了别人怎么办……”   “这还不叫乱说?”平非卿真是拿他没办法,转而又心思微动,哄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灵儿?”   苏如异不说话,睁着通红的眼望着他,委屈之心溢于言表。   “你以为,你是本王的什么人?”   苏如异浑身一颤,没听出那话里的温柔,只觉得像是突然被质问了一般,万分不知所措起来。   “回答我。”这人忽然换了称谓。   “我是……王爷的医师。”苏如异回答得万分不情愿,最后一字出口,已经难过得要死。   “你只是灵儿的医师,”平非卿挑起他下巴逼问道,“所以你是我什么人?”   苏如异已不止是悲伤不已,还觉得难堪,以为同这人相当亲密,却没想到自己对他来说,连个医师都算不上。   “我不知道……”苏如异原本就粉润的脸颊急得更是发红,下颔被这人制住,如何都挣动不开。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是嫉妒了?”这人收了指间钳制的力气,垂首吻着他,一面禁不住低低笑道,“傻瓜,竟然会嫉妒兰夫人。”   “是我不好……”苏如异脑子再也转不动了,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是兰夫人应该讨厌我,我不能讨厌她……”   模样可怜得不得了,平非卿很想好好哄他平静下来,却实在是被逗得忍俊不禁,道:“你讨厌她?那便讨厌着,本王准了。”   “我不要……”   “我与兰婉不是夫妻,永远都不会是,明白了吗?”   苏如异抽噎着反问:“为什么?”   这人无奈,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以后就知道了,你只要拿她当个坏人。”   “我真的可以讨厌她吗?”   “可以,”平非卿有意逗一逗他,神神秘秘道,“我也讨厌她。”   苏如异很不厚道地被哄笑了,心情终于平复些许,不再那样紧张又失望。   “所以知道你是什么了吗?”   “什么……”   平非卿亲他一口:“你是本王的如意宝贝。”   苏如异脸红,半晌后忍不住牵一牵他的手指,像是作了很大决心,难为情道:“平非卿……我好像……”   “嗯?”   “如果这样是的话,那我就是喜欢你。”   “……”   “平非卿……”苏如异见他不说话,心慌得唤一声。   “我的如意……”平非卿欣喜不已,整颗心都明朗了,紧紧将他拥入怀中,似要将他揉进骨血,声音含笑道,“我的小如意,你喜欢我……还不够,但是不必着急……宝贝,日子还长。”   苏如异只觉得脸红得快要烧起来,埋下头去不再说话。发顶被这人吻了又吻,片刻之后被重新抱起来,往华月庭行去。   “平非卿,”苏如异主动向他认错,“今天是我不好,不应该偷偷溜出去。”   “以后跟我说,我会答应让你出去,翻墙太危险了,知道吗?”   “嗯。”苏如异见他不生气,安下心来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说话好像时不时不再自称“本王”了,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这样也挺好,于是又甜甜蜜蜜地将他脖子搂紧些。   平非卿满足中充盈着无限感慨。   今日兰婉突然出现在华月庭里,托的说辞是夏日炎热,亲手炖了消暑补品给他送来,实际是为了什么,平非卿心里自然清楚。   兰婉在这王府蛰伏这么些年,等的便是如今的时刻,既然如此,自己何必要去扼杀她的这份心思?倒不如恰逢时机地泄露一些“消息”给她,说不定反而能够大有助益。   为免突兀,对待兰婉的态度不能突然显得亲近起来,但同时也不能过于疏远,将她拒之门外。   出于此,平非卿今日才接受了她的示好,原打算吃了补品,赏些珠宝首饰,在晚饭前将她打发走便好,唯独没想到的是,一向很晚回来的苏如异居然乖乖地提早回来了,万分合适地撞个正着。   他一开始也担心这小东西会心生误会,尤其在看见他含着一眶眼泪出去时,更是心疼不已,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恨不得当即把他抱回来哄。   然而眼下看来,发生这样的误会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兰婉的出现,竟逼得苏如异认清自己的感情,甚至主动开口向他说了喜欢。   如此自然是划算的。   平非卿笑望着臂间少年,那双灵巧剔透的大眼还深深地泛红,就连第一次要他的时候,也没见他哭成这样,想来想去,以后还是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想着便低头,怜惜地吻上去。   回到房中,晚膳已备好,得了平非卿准许后一道道摆上桌来。   苏如异看见菜肴里又有鱼肉,想起中午的饭菜,扭头看一看那会搁着食盒的地方,发现已经被人给收走了,转头对这人道:“平非卿,谢谢你中午让人送饭给我吃。”   “嗯,以后出门不许不吃早饭了。”   “好,”苏如异笑眯眯地拿起筷子夹鱼肉,“我以后出去都会告诉你的。”   平非卿弯眸,越发觉得他可爱。   苏如异闲不住嘴,专心致志地吃了没一小会儿,又想起那会儿的郡主来,问道:“你明日真的要去宫里,求皇上赐婚吗?”   “嗯,”这人点头,解释道,“本来今日早朝过后便可说的,只是没想到元老夫人昨日受了些风寒,无殊回去的时候,老人家晚饭都不曾用过便睡下了。无殊今日下朝后才与她说了此事,因而本王明日再请皇上赐婚,以示敬意。”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若你回得晚,我能自己先去怜君阁吗?”   平非卿抬眼笑一笑,卖他一个关子:“你明日要去怜君阁?原本我还打算……”   “什么?”苏如异被钓起了胃口,一时忘了落筷,急忙追问道。   “明日我要带无殊去一趟校场,那地方可以骑马,灵儿喜欢,所以也打算带着她。本来也要带着你的……”   “我要去!”苏如异疾疾接了这话。   “不去怜君阁了?”   “下次再去怜君阁,我也要去骑马,我长这么大都没有骑过马!”   平非卿沉沉作笑,就是这么好哄。   “嗯,明日带你一起去。”   第二十章 郡主的赐婚圣旨   说好了要同去校场,便有人整晚兴奋得睡不着。   房中已熄了烛火,苏如异裹着被子仍旧静不下来,缠着这人给他讲该如何骑马。   平非卿被扰得无奈,勾着手臂将他往怀里揽紧些,朦朦夜色中,少年圆睁着双眼充满期待地抬头看过来,这人把他的脑袋按到胸前,道:“你不需要会骑马,乖乖坐在我身前就好。”   “可我也想会,”苏如异不服气道,“郡主都会呢。”   “灵儿还会轻功,你要不要也学学?学会了就不必翻墙,能直接飞出去了。”   “你笑话我……”   “谁叫你总是傻傻的,自己闹这些笑话给我看?”平非卿抚着他的发缕,不经意摸过微凉的耳朵,很是喜欢,一边逗他一边轻捏着柔软耳垂。   苏如异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这人轻笑叹气,低头亲一亲他,答应道:“明日教你骑马。”   “好呀!”苏如异开心地咧嘴笑,忽然悄悄地发现了一个道理。   ——似乎只要他表现得难过了,这个人就会立刻温柔下来,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前对他好的人里,师兄一直很温柔,惜楠姐姐则是更爱与他玩笑逗趣一些。剩下唯一一个会舍不得见他伤心的,就只有奶奶了。   “平非卿,你就像我奶奶一样。”苏如异往他颈窝里蹭一蹭。   “……”黑暗中这人无言以对。   “小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奶奶总会好好哄我,还会给我糖吃,她亲手做的牛乳糖块儿特别甜……”苏如异抹抹眼睛,声音小了些,“我想奶奶了……”   平非卿听着他声音里的细微哽咽,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虽见惯了这少年掉眼泪,但每次依旧会感到心疼,哄问道:“乖,什么牛乳糖块儿?”   “不知道,就是甜甜香香的……”果然说起吃的,心情便不知不觉缓和了点,“有叮叮糖的味道,也有牛乳的味道,可好吃了……”   这人知道他说的“叮叮糖”是什么,其实就是街头小贩卖的白白硬硬的麦芽糖,自己小时候因为好奇也曾尝过,后来嫌那味道太甜,便不再吃了。   那种甜到腻牙的东西,想一想莫名觉得还挺适合苏如异。   平非卿笑道:“明日我让人做给你吃。”   “真的能做吗?”   “自然能做。”   “我以为只有奶奶会做,”苏如异高兴极了,抬头在他下颔处亲一口,回道,“多谢你!”   这么一下平非卿哪肯满意,于是笑着低头,往那唇上绵绵地吻了一会儿,如此终于让苏如异安静下来。   怀里少年软乎乎的很是好抱,平非卿一边吻着一边在他身上抚摸,本是温情的时刻,却又不经意想起兰婉的事来,想到这些日子恐怕苏如异还有的是机会见到那女子,自己不在府上的时候,难免会不放心。毕竟影卫都在暗处,如这般的事情,还是有个侍女护着他比较好。   想着,离开那双唇后便问道:“宝贝,这府上的姐姐,你觉得哪个对你好?”   苏如异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十分仔细地想一想回道:“都对我好,尤其是卉菱姐姐和棉萝姐姐都很疼我。”   “嗯。”平非卿颔首,心里有了主意。   “怎么了?”   “没事,”这人轻笑道,“快睡觉吧,明日哭鼻子不肯起床,可就不等你了。”   “好。”苏如异一听便紧张了,也知道自己闹腾得够晚,听话地往他怀里缩一缩,踏实地睡过去。   结果平非卿最后那句话果然只是哄他,翌日天明,苏如异不仅没有一早就被叫起来,甚至自己醒来的时候,这人还在宫里没有回来。   苏如异下了床,自行梳洗打理一番,想趁着这时间先去给平非灵针灸,一推开门,竟在院里见到了久违的棉萝。   “棉萝姐姐!”苏如异欣喜地跑上前去,“好些天不见你了,我去药房的时候也没在院里瞧见你,你去哪儿啦?”   “先生,奴婢一直在这府上,只是碰巧不与您遇见罢了。”棉萝盈盈笑着回应,其实自从苏如异搬来华月庭,她便不再继续留在那个空院,见不着自也正常。   今日出现在此,是王爷的意思,重又调她来苏如异身边贴身照顾。   “那你都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玩。”   “奴婢往后就在华月庭,陪在您身旁,”棉萝回道,“卉菱姐姐身为侍女总管总是忙碌些,王爷便交代奴婢好生照顾您。”   “真的吗?”苏如异惊喜不已,忙唤她与自己一同去郡主庭院,道,“那你陪我一起去给郡主针灸好不好,我们边走边聊。”   “好。”   棉萝随他前往,苏如异数日不见她,闲不住似的聒噪,把知道的事情都一件件讲给她听。   “棉萝姐姐,我见到我师兄了,他在京城开了家医馆,叫怜君阁,王爷说我以后都可以去找他玩。”   “是,奴婢前一日去街上,见过那家医馆了。”   “还有,郡主要成亲了,要嫁给元大哥。”   “是,奴婢听说了。”   苏如异佩服至极:“棉萝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棉萝掩唇轻笑,眼前少年单纯不经事,所以才难以明白,但其实王府之内,有什么事情不是一日之内就能传遍众人之口的?想到这一点,便又忆起王爷今晨出府之前,把她唤来跟前交代的话语,就是要她护着这天真少年,不让他被府里的有心之人给害了去。   “那你知不知道,王爷今日进宫,就是去请皇上赐婚的?”   “这奴婢倒是不知。”   苏如异心满意足,总算说了一件新鲜事给她听。   而他这边才刚说完,那边的圣旨其实已经上了路。   天气晴朗,平非灵坐在院里吃着西瓜,苏如异站在身后仔细替她施针,已落了最后一针,闲着没事跟她聊起天来。   刚聊到平非卿进宫面圣之事,一直在等的那人便回来了。   苏如异看过去,禁不住微微张唇,露出呆呆傻傻的神情来——平非卿今日同平素很不一样,虽不似入战场时那样凌厉,却也换了一身将军软铠,未着甲胄,只是鹤冠高束,锦袍覆甲,便已气势凌人。   苏如异胸膛“怦怦”跳个不停。   平非卿身边跟着一人,那人面上一直喜气地含着笑,瞧装束像是宫里的太监,应当是很得皇上看重的宫人,竟被径直引到郡主的庭院里。   “蔡公公,请。”   “王爷客气了,”蔡公公被给足了面子,越发掩不住唇边的笑容,清了清嗓子往前两步,宣道,“圣旨到——”   苏如异看得发傻,简直就跟在见世面似的,一时未有反应。   直到平非卿行到身前,院中侍女俯身跪拜,经棉萝低声提醒罢,他才与平非灵一道跪下去。   平非卿单膝着地,软铠摩挲轻响,听得他心中又是一动。   蔡公公抬手,身后小太监立刻捧着托盘上前,将圣旨奉上,他接到手中,将那金色卷轴展开,嗓音有些尖锐刺耳,却是中气十足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亲王之嫡妹安平郡主,慧丽非常,娴熟大方,适值婚龄,正乃宜嫁之时。今元爱卿嫡次子元靖,品性纯良,文武并重,姑无婚配,朕闻之甚悦,逢此天作之合,故成佳人之美。特赐良缘,择吉日成婚,望同心和睦,不负朕意。钦此。”   “谢主隆恩。”平非卿接过圣旨。   苏如异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下咋舌,觉得皇上厉害啊,说瞎话的本事一点也不比他们这些刁民差,扭头看看身边姑娘,真不敢相信她就是圣旨里那个安平郡主。   而此时的平非灵正悄悄地扯一扯他,蹙着两弯柳眉低声问道:“‘元靖’是谁?是无殊哥哥吗?”   “当然是啊。”苏如异点点头。   平非灵瞬间“嘻嘻嘻”地笑了。   蔡公公念完圣旨后,可是片刻也不敢让眼前人多跪着,恭恭敬敬地将平非卿扶起身来,嘴里贺道:“恭喜王爷,恭喜郡主!”   “多谢蔡公公。”平非卿摆一摆手,一路捧着托盘跟到此的侍女起身上前,掀开锦布,将盘中白银奉上。   蔡公公不好意思地掩口轻笑,罢了将赏银尽数收下,又说了好一些吉利话,领着一众宫人离开了平王府。   院中众人这才松懈下来,正纷纷欢喜地聊起来,就见平非灵挥着袖子准备往树上飞,苏如异连忙将她拦住,拉着她重新坐下,将头上的银针取下来。   收好了银针,平非灵总算得了自由,欢欢喜喜地飞上树,没有半点“慧丽娴熟”的模样。   苏如异再度觉得皇上说大话时,平非卿已行到树下,无奈哄着小姑娘下来:“灵儿不想去校场了?”   暖目阳光片片打到铠衣之上,苏如异望过去,莫名看得心如擂鼓。   平非灵探出脑袋来用力点头:“我要去,要去的!”   “那还不去换衣裳?”   平非灵听话地下树,跟着依辛回房更衣。   那人含笑转过身来,看向睁大眼望着他的少年,走回来捏一把柔软脸颊。   “换什么衣裳?”苏如异脑子里晕忽忽的,忘了要说什么,便脱口问了一句。   “骑装。”   苏如异苦恼了,这一想,既然是去骑马,的确是该换一换衣裳的,凝眉道:“我没有骑装。”   “你不必换,”这人回道,“灵儿一身罗裙很是不便,所以才需更换。你这一身,连墙都能翻,还怕不能骑马?”   苏如异脸红,嘟着嘴低下头去,小声抱怨:“你要笑话我多久……”   “不笑话你了。”平非卿弯着眉目把他的脑袋重新抬起来。   苏如异再度将他望入眸中,微微失神了一霎,忍不住轻轻说道:“平非卿,你……你今日……”   “什么?”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舌头一拐:“你今日为什么穿这样?”   “因为去校场的时候,是将军,不是王爷。”   “哦……”   平非卿看出这娃娃有别的话正憋着,不禁逗弄道:“嗯?你是不是想说……”   “没有,我没想夸你。”苏如异忙不迭往套里钻。   “嗯?”这人以拳抵口笑出声来。   少年恨不得咬他一口,红着脸承认:“是挺好看的……”   平非卿望着他面上粉团子,若非众目睽睽,真想低下头好好亲一亲,半晌后按捺住这心思,只是戏谑问道:“喜欢?”   苏如异快要羞死了,此时心绪与昨日表明心迹时并不相同,并且光天化日的,让他赧于回答。   正扭扭捏捏的,忽然有侍女入庭院禀报来事,恰令他松了一口气。   “王爷,元大人到了,候在府门之外。”   “好,请他稍候片刻,将本王与郡主的马匹也牵出府门去。”   “是。”   苏如异圆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听见“马匹”二字,兴奋得不能自已。   平非卿瞧他开心,笑问道:“你还不曾见过王府中的马匹吧?”   “我见过啊,我还……”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罢了才骤然一惊,急忙捂嘴。   眼前人觉出些不对劲来,微微扬眉,带着尾音疑问一声:“哦?你居然见过。”   “我没有……”   “说谎话会被惩罚的。”   “对不起……”苏如异委屈抬头,向他认错,“我见过了……”   “不仅见过了,你还做了什么?”平非卿面色平静地套话。   苏如异全盘托出:“我还拿它们试药了……”   “什么药?”   “那个药……”   平非卿微愣,听着这回答心中有些微妙之感,想了一想,语调意味深长地回问道:“那个药?”   苏如异无辜地点点头。   “哈哈哈……”眼前之人大笑不已,“你这个傻瓜,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满面通红的小少年惭愧低头,默默忏悔当夜的不良行径。   第二十一章 大船与小舟   苏如异起床之后没来得及用早饭,眼下急着出发,棉萝便将糕点果酥挑挑选选地为他包了许多揣在身上。   行出府门去,几名随行侍卫早已人马整齐,见平非卿出现,皆下马跪拜行礼。   “带人马先行。”   “是!”侍卫长闻言起身,一声令下后众人重新上马,随之先一步离去。   “无殊哥哥!”平非灵双眼放光,一只脚原还留在府门里头,抬首看见候在府外之人,立即纵步飞身落到他马背上。   元靖措手不及,唯恐马匹受惊把她给摔着,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连忙护住她。   平非卿看得蹙眉,带着苏如异行上前去,难得对她语气严厉,道:“下来,回自己马上去。”   “我不!”平非灵扭头不理他,根本不再听话,哪还记得自己有马。   元靖摇头笑一笑。   原本他顾忌郡主的身份名节,也觉得如此不妥,但见平非灵安了心的不肯下去,甚至还出乎意料地同哥哥呛声,便也不劝了。反正方才那一道圣旨转眼间便已传遍京城,虽说有婚约的男女成亲前不宜相见,但武将之家何必在乎这些俗节?   他二人不过同骑而已,犯不着谁人口舌,于是反倒镇定道:“随性便好。”   如此一言,令平非卿看透他心中所想,这人略一思虑也不再阻挠。   跟在身旁的苏如异见此情境,知晓郡主不再自己骑马了,看一看闲出来的那匹马儿,趁机要求道:“那我要这个。”   “不准。”平非卿一口回绝,想他也是胆大,分明从不会骑马,还敢提这样的要求。   “你说过会教我的。”苏如异不满,万分不舍地走近去摸一摸。   平非卿将他抱回来,纵轻功落到自己的马匹背上,护他坐好在身前,这才回道:“教会了再说,现在不准。”   苏如异坐稳身子,身下这战马高大英武,遍体毛发乌黑莹亮,唯鬃毛与足蹄似雪色耀目,实在是威武漂亮。抬头望望前路,视野高出不少,景致看得人心旷神怡,令他霎时忘了心中不甘,开心地探身抚摸马儿的脖子。   这人从身后搂腰撑着他,以免教他一不小心跌下去,任由他愉快地摸摸够,一边转头向平非灵问道:“灵儿,你这马儿还要不要了?”   平非灵转头看一看自己温驯的马匹,眨眨眼道:“我觉得它饿了,牵它回去喂吃的好不好?”   元靖忍俊不禁。   平非卿无奈叹气,命人将马匹牵引回棚,只好由她任性。   四人二马启程上路,向京外校场行去。   校场驻在城东之外不远处,以往独自疾行,要不了一小会儿便能到达,今日只因还带着个苏如异,只好稍稍放慢行速,让耳畔之风柔柔地刮拂。   苏如异惬意地吃起了小糕饼,彼时才意识到与人同骑的好处:不用费力气,还能抽出空暇吃东西,真的挺好的。   “这马儿好不好看?”身后之人问他。   苏如异把糕饼咽下去,点点头回道:“好看。”   “本王的战马,叫追影,”平非卿眸里欣赏地看一眼那随着奔跑微微拂动的雪色鬃毛,对他讲道,“当年随我征战沙场的时候,尚不足五岁,沼泽之战却能够千里识途。”   如今这一次的战事一触即发,不出意外,是以攻守湖泊为主战。如此自然是不需要骑着马匹冲锋陷阵了,但追影一定还是会与自己同去同归。   苏如异嘴里念一念“追影”,听着平非卿话里故事,心中默默向这马儿道歉,发誓再也不拿它试药了。   “我能用追影学骑马吗?”他转头问道。   这人摇头否决:“太危险,追影性子烈得很,极不服人。起初我也被摔下来过,好不容易驯服它,认了主人才忠诚起来,然而性子依旧未改。”   “那我怎么学呢?”   “我会替你挑选一匹适合的马儿。”   眉开眼笑的少年欣然追问:“我自己的吗?”   “嗯,你自己的。”   苏如异满足地往嘴里塞一块核桃酥,心中升腾起一股坐拥天下的感觉,自从认识了这个人,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个人一定是奶奶泉下有知,求菩萨送给他的。   前方隐约可见石夯的校场围墙,平非灵兴奋地大喊一声“驾”,元靖笑着扬鞭,马儿扬尘疾去。   苏如异感觉格外有趣,正看得羡慕,听平非卿道:“抱紧。”忙收了手中糕点,环住这人腰身。   追影一声低嘶,很快便追了上去。   先行的侍卫队早已抵达,校场中将士知晓大将军与军师前来,已开了场口等待,四人赶至下马,一名将领携众人行礼,兵器着地声齐齐作响,皆唤道:“大将军,元军师。”   “诸位不必多礼,”平非卿抱苏如异下马,转身走近身前跪拜之人,扶他起身,问道,“林将军,将士们近来如何?”   “回大将军,营中士气昂扬,军心正盛,北蛮的动静不以为惧。”   “好,林将军在此,本将素来放心,”平非卿颔首回道,“本将今日前来场中,意不在演兵,只为核查船只。”   林震神色更为严谨,意有所指道:“不知大将军是要核查什么船只?”   此话问得奇怪,平非卿却心中清明,浅浅笑道:“本将都要看看。”   校场所处之地一片空旷,原本栽植的树木被尽数伐去,只余足下黄土,利于修筑演兵场地。而校场之外,一里之内,有两条交错相汇的河流,一条甚是清浅,骑马即可踏过;另一条则十分宽广,需渡船而过。   站在校场入口处一眼望去,能看见那大河边正停靠着十数只大船,船肚格外宽敞,似乎能装下许多粮食与兵士,停在河中时,竟将大河都衬得窄小。这些船中,尚有两只仍在修建中,其余已尽数建成。   苏如异好奇地数一数,算上正在修的那两个,发现其实应该是有二十只整。   林震听明白平非卿的意思,将身后的将士遣回校场之内,独身领着他们几人向河边行去。侍卫不曾跟上,得了命令将马匹迁去马棚歇息。   “如大将军与军师所见,这些战船,尚有两只未建成,‘其他的’已完全备好了。”   平非卿行至河边,闻言不语,只越过河流望一望对岸树丛茂密的林间,回过头来,元靖与他思及一处,也向那处看去,继而转眸过来,与他对视一瞬。   “林将军,”平非卿道,“引本将与军师细细核查一番大船便是,随后便不必同行,本将与军师,今日要带人去林间散心。”   林震知他心思,万分配合道:“是,末将明白。”随即抱拳行礼,领他二人上船去。   “乖乖在这儿等着我,不要到处乱跑。”   平非卿离开前交代,苏如异抬着脑袋望一望高高大大的船只,觉得确实没自己什么事,于是点点头,自顾自打开锦包,继续挑糕点吃。棉萝非常体贴,各式各样的都给他包了些在里头,不怕他吃腻哪一种味道。   平非灵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船,扭头看一看他,见他递过锦包来,便也挑了一块杏仁糕,决定老老实实同他留在下头。   “郡主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你一飞就能飞上去了呢。”   平非灵蹙着眉摇摇头道:“不想上去,哥哥和无殊哥哥要去船肚子里玩,我不喜欢黑黑暗暗的地方。”   苏如异现下一听这话便知晓缘由,想到平非灵的针灸只余下明日最后一次了,往后只接着吃那药丸子,不知何时才能见她恢复神智。   这种心病,始终还是缺了最能刺激着她的那一环。   苏如异忍不住试探:“郡主,你知不知道你最不愿说的秘密是什么?”   “秘密?”平非灵想一想,否定道,“我没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的,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一定不能说的?”   “那你有吗?”小姑娘反问。   苏如异就等她这话,忙点头道:“我有,我曾经可害怕了,不小心打碎大师兄的一瓶药,要是被发现了,说不定会被他报复,所以一直没敢讲。”   平非灵听他说了此事,反而更加迷糊了,疑问道:“可我没有大师兄怎么办?”   “别的也算啊,比如有没有什么事情,你要是说了……”苏如异犹豫。   眼前小姑娘好奇地追问下去:“什么?”   他抿一抿唇,还是没敢提枯井,委婉道:“你要是说了,就会有人把你关在黑黑暗暗的地方。”   平非灵一脸惊恐地打了个寒颤。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十分奇异的恐慌,却不知来源,什么也想不起来,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有!”苏如异看她颔首,无比惊讶地喊出声。   “没有……”平非灵努力想,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你点头了,你好好想想。”   不过就是一道坎,只要真的能想起来,这么些年的浑浑噩噩,就全都结束了,苏如异逼得她面色焦急,虽愧疚又担忧,却依旧迫切地希望她能想起来。   “我不要想!我没有!”平非灵急得不行,把咬了半块的杏仁糕扔回他手中锦包里,转身飞到船上去,嘴里还生气地嚷嚷着,“我不跟你玩了!”   方一飞上去,正巧碰着三人从船舱内出来,平非灵愤怒地扑进平非卿怀里。   “怎么了?”   “哥哥,我不要跟先生玩了!”   平非卿微微一挑眉,带着她行下船去,见另一个娃娃比她更要委屈地嘟着嘴。   “才这么片刻,发生了什么?”   “我就是想让她想起以前的事……”苏如异眼神格外无辜,觉得很是遗憾,明明方才的对话间,平非灵并不是毫无反应,自己敢肯定,一定是真的有什么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的。   自己的针灸和药丸果然还是有用,如果她脾气不那么大,再多一点耐心,一定能好好想起来。   眼前人从这只言片语里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低笑道:“不急,慢慢来。”   “嗯,”苏如异点点头,随即语气坚定些道,“她能想起来,我能看出来,真的能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平非卿哄着他,罢了见另一边的小姑娘还有点不开心,便递个眼神给元靖。   元靖与他默契惯了,不加思索知晓了其中意思,轻轻松松便逗得平非灵重新笑起来:“同无殊哥哥去对面林子里玩?”   “好呀!”   平非卿弯唇,把身边这少年也带上,临走前同林震再道一次:“林将军不必再跟随本将,若有要事,本将自会寻你。”   “是。”林震抱拳,最初还不理解大将军与军师前来校场,为何会带着郡主与一名少年,眼下想想便能明白,其实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让游玩一说更为顺理成章,不会令有心人起疑。   他不动声色,大步行回校场去。   几人乘着船只渡到河对岸,平非灵鲜少坐船,开心地趴在船边用手指头拨一会儿水花,忘了刚才生气的事情,又从苏如异手里把那半块杏仁糕拿回来继续吃,便算是同他和好如初了。   苏如异觉得郡主心眼真的很好,一面愉快又感动,一面却觉得,再有机会,他还得继续刺激她。   这可是从医者的本分,至少作为一个医师,他还是挺有医德的。   船只到岸,四人下到岸上,往林间走去,瞧来是随心所欲的模样,实则其中两人却一直在暗中循着方向,绕着偏僻小径一路向深处走。   不知不觉行了挺远,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去时,苏如异发现自己已认不出来时的路了,不禁忧虑道:“我们会不会迷路?”   平非灵指一指天上,安慰他:“别怕,我们还能飞出去。”   苏如异听完简直更怕了,就他一个飞不出去……   “不会迷路,”平非卿牵过他的手捏一捏,微抬下颔示意深处道,“你看那里。”   苏如异循声望去,惊讶地张大嘴。   没想到这林子深处竟还藏着不少士兵,一簇一簇,分散着守备在四野,每几人身后都围着一大团被黑色幕布所遮盖的东西。   几人行至明处,士兵单膝跪地,行礼道:“大将军!元军师!”   “不必多礼,辛苦各位。”   士兵起身让开一些,平非卿敛眸上前,掀开了黑色幕布。   ——一只只精致结实的小舟,映入眸中。   第二十二章 树林间的秘密   木舟小巧,尤其在方才看过大船之后,入眼仅如一叶,约莫只能容纳下五名士兵在内。   这样无篷无舱的小舟,并不利于穿梭于大江大河之中,表象更是不堪一击。然而眼前这种“脆弱”小舟,却成为了平非卿与元靖计划里重要的秘密部分,且数量众多,算上分布在整个林间的数目,共有两千只整。   “每艘大船吃下一百,方巧能将其所有包囊入肚。”元靖行上前去细看木舟质量,很是满意道,“如此便足够了。”   平非卿弯唇,觉得元靖所思实在妙极。   每每与他商谈战事时,此人总会将湖泊全貌草绘一番同他解说,提笔便能蹴就,仿佛随时随刻都将境内境外的山川河貌刻在脑中。单这一点,从十数年前开始,便一直令平非卿感到无比神奇。   两军必当相会的那一片湖泊,西邻连绵山脉之群,山顶积雪,绝不可行军;东外六里之处,则是十年前双方交战之地,荒草之野随处可遇沼泽,危机四伏。   而恰位于两者之间的湖泊,从高空俯瞰而下,其形似沙漏,两端皆极为宽广平坦,唯独湖腰的位置既窄又细,且丛生芦苇,不利行船。   这样的湖形,对于交战双方而言,皆不易攻守,又或者说,先占据湖腰的一方,能稍微得些易守的优势,然而好处却也仅限于此,贸然突破芦苇丛,依旧存有极大的风险。   正是因为这一点,十年前的战争,境内本就多湖泊的蛮子竟舍弃了此处,单单从沼泽地发起进攻;此次卷土重来,多半是不会再放过这一处“沙漏”,且定然安着戏耍平崴军的心思,妄图以诡计取胜。   元靖正是如此揣度了对方的心思,并提出想法,欲要以诈制诈,蛮子乐于见到他们吃瘪,他们倒不如顺水推舟,卖一回傻。   平非卿认可了他的计谋,因而依他所言命人堂而皇之地修建大船二十,同时也在暗中制出小舟两千,希望届时便可出其不意。   如今小舟尽数完备,日夜在此看守的士兵乃是他手下最为忠诚精良的队伍,不必担忧走漏风声。反而对平非卿而言,唯独冒险的是带着苏如异与平非灵来到此地,他两个了无心计,的确有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说漏嘴。   但所幸也有个优点,便是听话。   回过头去,果然那两只小狗正满是兴致地看着这一摞重叠在一起的小舟,眼神中颇有一番想要爬上去玩玩的意思。   平非卿想了想,这两个相比起来,还是平非灵要更加不容易听懂话些,于是先交代她道:“灵儿,今日看到的所有事情不可以给任何人透露一字,‘舟’、‘船’、‘树林’这样的字眼,不论何时都不得出口,记住了吗?”   “为什么?”平非灵果然是个好奇宝宝,非要问个清楚。   平非卿早有准备,根本不解释,只沉沉笑道:“如果你说出去了,你无殊哥哥就与别人成亲,再也不会见你。”   元靖:“……”   “我不会说的!”平非灵急得高声保证,“打死我也不会说的,半个字都不会说!”   这人点头,转眸看向苏如异,少年被他吓唬郡主的方式给惊着了,嘴里尚包着一口桃酥,来不及咽下便主动囫囵道:“我不说!”   “乖了。”平非卿甚是满意。   元靖禁不住轻笑,暗叹这人厉害,上至顽敌,下至这样的娃娃,都有唬得住的法子。   平非卿安下心思 ,又与他谈论道:“如何?这小舟按你所说的规格制出,如今看了模样,可有认为需要改造之处?”   “并无,”元靖正色摇头,“如此便足够,不需任何繁赘之处,这些小舟轻便且结实,正合心意。”   “好,”平非卿掀过黑色幕布,将船只重新遮掩住,询问道,“还有何问题?可要将每一处都核查一遍?”   元靖想了想,这人做事向来谨慎,经他安排下来,倒是没有必要再由自己一一过目,因而摇头,只是确认道:“不必再核查,但我有疑问,这些小舟都入过水了吗?”   “入过了,”平非卿果然不令他失望,眼神示意林子更深处道,“这些小舟从制作开始就不曾离开过此林,因而也并非是送去外头的河道间试水。再往里走,有溪河分流,于水稍深之处逐次检验了一番,可轻松承载五名将士。”   元靖笑叹:“你心思缜密,我出罢主意便可丢手了,哪还有别的用处?”   一听便是玩笑话,平非卿愉快回应,也夸张戏言道:“元大军师切不可妄自菲薄,你这一颗脑子,抵了本将大半力气,世间奇人也。”   话落同他一般低低笑上几声。   身旁的苏如异迷迷糊糊听了半天对话,别的全没听明白,就听得“溪河”二字,扯一扯这人衣袖欢喜问道:“里面还有小溪流吗?”   “有。”   苏如异抬头望着他,脸上几个大字:我想看。   平非灵也抬起头,脸上同样的几个大字。   “走吧,去看看。”平非卿笑着遂他二人心愿,想着今日也无其他要事,时辰尚早,便带他们玩玩。否则带着跑这么一趟,未让他们尽兴,就又随随便便打发回王府,他两个一定会闹脾气。   “我还想骑马。”苏如异不忘得寸进尺。   “回去的时候给你握缰绳。”   如此终于心满意足。   手中糕点只剩下一块,苏如异掰成两半,拿去跟平非灵分享。   往林子深处行了半晌,耳中便隐隐约约传入了溪河潺潺之声。树木逐渐稀松了些,前方也不再尽是荫凉之地,夏日的阳光少了枝叶遮挡,层层铺洒满地,将不远处的一条清浅河流映作晶莹飘带。   平非卿有意多绕了几段小路,带着他们往清浅的地方走,此处水势方巧没过脚踝,方便玩耍。   苏如异果真喜欢此处,跑到溪边蹲下身去,伸手摸摸清凉的水流。正是夏日,又是时近晌午,凉水浸得手指无比舒适,令他心痒难耐,索性脱了鞋袜,光着脚踩到河底的鹅卵石上。身旁小姑娘哪曾这样玩过,当下看得兴奋不已,脑中根本想不到有何悖礼之处,学着他的模样便踩进去。   鹅卵石滑溜溜的,一时玩得不亦乐乎。   平非卿起初无奈,罢了便觉得他们两个是天性如此,一个脑子单纯,开心起来便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另一个身患痴症,傻傻的,大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只鸟儿,自在无拘,因而从不会被郡主的身份束缚了天性。   以前还好,没人陪平非灵闹腾,她顶多独自在府里飞一飞,现在多了个苏如异,相互之间便是越发有样学样起来,时不时一起做傻事。   天真无害,这大概是平非灵性子里最好的一点,却也是他身为兄长,最为担忧之处。   如今郡主已有婚约,且是托付给一个安全可靠之人,嫁去之地亦是足以令平非卿放心的元将军府邸,不得不说是好归宿。   这世间最不可断言的便是缘分之妙,当年哪有想过,平非灵会同元靖在一起。   平非卿同那人在溪河不远处席地而坐,思及此禁不住问道:“无殊,你少年时看着那黄毛小丫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娶她过门?”   原本只是戏言,身旁这人却浅笑回道:“那时不曾想过,后来不再见她了,反倒这样想过一回。”   平非卿讶异扬眉,等他细说。   元靖道:“郡主幼时很是黏人,我每去平王府与你议事时,她总会知晓,主动跑来寻我玩耍。后来她出事,受了惊吓,除了你这兄长,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懵懂度日……你自己兴许都不记得,那段时日你性子格外暴躁,大抵是被此事给气极了,但其实除了你,我也分外自责,总想着倘若当日我去了平王府,郡主跟在我身边,便不会出事了。”   “那怎么会是你的责任。”   “我却越想越觉得是我的过失,再后来,想着想着便觉得,如果她不曾忘记我,让我也能同你一般看着她长大,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能成为除你之外,她最为重要之人。”元靖话到此处微微一顿,笑意深了些,又道,“这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她贵为郡主,且早已不记得我是谁,便就此放下,未再见过她,也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以免扰了她女儿家的清誉。如此不知不觉间,几年时日便过去了。”   “然后几年过去,灵儿非要嫁你。”平非卿感慨笑道,“世事有时候就是怪得很,尤其缘分是回避不了的,灵儿虽什么也不记得了,心里却一直有一个‘无殊哥哥’。”   “能被一直记住,还有何不满足的?”   元靖遥遥望向溪河之中正同苏如异比谁脚丫子更白的小姑娘,本就一贯温和的面上神情显得愈发柔软。   平非卿听罢此言,又瞧他如此神色,心绪有些矛盾,一面欣慰不已,一面又很是愧对道:“灵儿与你在一起,其实是你的负担,她若能好起来自然皆大欢喜,若长久都不能恢复神智,那你这一生都会为她所累。”   “有何所累?”元靖摇头,话里没有丝毫客套之意,诚言道,“苏先生有句话说得对,这世上心性不良的姑娘实在不少,娶那样的女子过门才会被累及一生,而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单纯善良的灵儿。”   平非卿听得大笑出声,没想到苏如异随便说的一句话还被元靖给听进去了。   笑声传到溪河边,两人回头看一看,见没什么有趣的,又自顾自玩儿起来。   这人笑罢不再跟他客气,只关切又问道:“今日入宫求圣旨,临去前只再问了你的意思,还没问你元老将军与老夫人的想法。”   “还用问吗?”元靖转眸过来,弯唇笑答,“平王与元家从来交情不浅,你我更是共入沙场、出生入死的兄弟,接下这门亲事,他们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如此便好。”平非卿心中怡然,微微颔首,“尽早把亲事办了吧,出征之前。”   元靖闻言一愣,不知他为何这样着急,疑惑道:“你我并不知晓何时会出征。”   “所以尽快,无殊,本王不想留灵儿独自在府中。”   元靖总算明白过来。   战事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但眼下正是炎炎夏日,冬夏不兴师,依他所推测,敌方多半会选在秋后兴兵,毕竟那时节梁丰草茂,气候温和许多,利于士气。   “我明白了,”他颔首应道,“今晨圣旨宣后我便出府来寻你,记得母亲说了要立即请人算下日子,我回去问问清楚。眼下将入七月,若七月中有吉日,便就在七月迎娶郡主,如此若是不足一月,可来得及准备?”   平非卿颔首:“足够了。”其实他一早入宫求那道圣旨的时候,便向皇上开口讨了不少好处,皇上高兴,什么都给准了,郡主的凤冠霞帔,一应由宫里准备。   一个月的时日,他只要给宫里说一声“快”,怎样都来得及。   平非灵着一袭红衣嫁人,很早之前便想象过数次的情境,如今竟已近在眼前。   平非卿幽幽慨叹,原想再同这人聊上几句,却见河边那少年泡凉了脚丫子,准备上岸了。   怕他踩得满脚草叶泥土,急忙走近去抱起他,将他放坐在大石头上,又解开右手的软铠护腕,拿里头柔软的衣袖锦料替他拭干净脚丫。   苏如异脸红红的低着头,直到这人替他穿好鞋袜,才不好意思地从石上跳下来,跑开两步。   河里的小姑娘早就等着了,抬起一只脚晃一晃,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哥哥,平非卿顺眉低笑,抱她上来,也如此替她拭水穿鞋。   无论战场上抑或朝堂里都无比威严的一个人,此时竟耐心温柔得不可思议。   元靖看得感慨不已,忽然想起这人先前说的那句话来——诚然没有骗他,果然,是圈养了两只小狗……   第二十三章 瑜王造访   从林间出来,已过了平日里用午膳的时辰。平非卿以往同元靖来此处,亦或是独自前来演兵时,普遍都会在校场中与诸将士同吃一顿。但军中膳食毕竟制得粗糙,此次前来带着两张娇惯坏了的嘴,因而是一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四人回到较场口,等候的侍卫行出几名前去马棚牵马,侍卫长则上前一步,呈上一张帖子,禀道:“王爷,约莫一刻钟前,府中送来疾帖。”   “嗯?”平非卿接到手中,顺口问道,“谁送的?”   “回禀王爷,是瑜王府的来帖。”   这人微觉诧异,这便展开帖子来仔细览过。   此书帖是由瑜王平溪崖亲手写就,字里行间皆是喜气,贺安平郡主喜得良缘。看似普通,实则却颇为怪异,只因瑜王在帖中言明,会于今日申时三刻亲自登门拜访,送上贺礼。   他与平溪崖之间,其实多数只在宫中相见,私下里往来些事物,也都由仆从送达,因而瑜王欲要亲自前来,平非卿觉得,这人一定是有话想说。   “回去吧。”平非卿将帖子收起来。   “回去吃饭吗?”苏如异小糕饼吃没了,问得兴致勃勃。   “嗯,回京用饭,府里没准备。”   苏如异又道:“我想吃谦竹阁。”   平非灵忙跟着附和:“我要坐亮堂堂的一楼。”   “好。”平非卿失笑,只能对他两个有求必应。   马匹被牵引出来,侍卫队依旧开道先行离去。   平非卿抱着苏如异上马,转头见场口的守卫士兵正跪拜恭送,临行前吩咐道:“告知林将军,本将返京去了。天气炎热,诸位将士十足辛苦,操练之事虽不可懈怠,但也当适度休息,养精蓄锐。”   “是,大将军!”   平非卿颔首,驾马离去。   蹄声清脆,苏如异格外喜欢马儿轻缓奔跑时的感觉,想起这人答应他的话,转头来看一看他,又回过去看一看缰绳。   那点小心思尽数浮在面上,平非卿低笑,容他握住绳索,罢了将他的手覆在掌心,力道把控适宜,在耳边讲道:“想学骑马,要时刻记住不可放松缰绳,通过绳上力度,可察觉到马匹动静。”   苏如异连连点头,实则却没怎么听明白,绳索虽紧攥手中,但除了追影在前行之外,他分辨不出别的任何事来。尽管如此,心中却胀满了成就之感,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兴奋问道:“怎样让它快一些跑起来?”   平非卿覆着他的手,只将缰绳扬了一扬,口中呼一声“驾”,追影便立刻快跑了起来。   其实他熟识自己的马匹,追影自然也熟识主人,因而轻易一两个动作便能将其控制,但要让普通的马匹奔跑,却不是这样容易,于是又讲道:“初学骑马的时候,若想要马儿快一些,切不可挥鞭拍打,若惊了马匹,反倒容易受伤。你只需要用脚跟轻磕马肚,记住了吗?”   “记住了,”苏如异开心极了,忙向他确认道,“我是不是会骑马了?”   “当然……”平非卿收回一只手来搂住他的腰身沉沉作笑,故意顿了一顿答道,“不是。”   苏如异失望嘟嘴。   身边有一匹马呼啸而过,将他们甩在身后,远远还能听得平非灵的欢呼声:“无殊哥哥好棒!追过他们了!”   苏如异好不服气,学着平非卿方才的动作连喊几声“驾”,追影却依旧是那模样奔跑,压根儿不理会他。   平非卿忍俊不禁,哄道:“别跟着胡闹,灵儿好歹会骑马,再快一些,你便坐不稳了。”   “你抱着我啊……”苏如异气呼呼的,很是挫败。   “不行,学会了再说。”   这人坚持,他便只好妥协,不情不愿地行了一路,直到快入城时,才又追赶上平非灵与元靖二人,小姑娘骄傲地对他吐着舌头,气得他当下便暗暗决定,一定要学会骑马。   好不容易坐到了谦竹阁里,那点儿不甘才消下去,对于苏如异来讲,是真的有吃的便无忧愁。   平非卿看他只顾埋头吃饭,发缕都快垂入碗中去了也无所知觉,于是搁下筷子替他撩到耳后,顺口问道:“吃过饭,送你去怜君阁好不好?”   “好。”苏如异答得爽快,尽管心底奇怪他为何会主动提及此事,但也未作多想,自然是愿意去给师兄帮忙的。   这人不过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元靖却似是发觉了什么,问道:“王爷下午不太方便?”问得不算隐晦,也不算太过直接,只是思及那会在较场口时,此人收到的书帖,隐隐有些挂心。   “还好,”平非卿摇了摇头,也不瞒他,道,“王弟下午要来府中。”   沉默片刻后又补充道:“是为了送贺礼。”   元靖脑子极为清明,当下便猜着了瑜王的想法,身为事中之人,却不好说什么,只带着几分不轻不重的忧思看着这人。   平非卿轻松一笑,定他心绪道:“不必在意,血缘亲情不可磨灭,不论何事,说开了便好。”   “嗯。”元靖只是点一点头,诸多想法不宜说出口来。在他看来,瑜王这些年一贯闲闲散散,漫不经心,但其实心中对万事都旁观得清楚,只是不加置喙罢了。如果瑜王如平王一般,也会认同亲情可贵,便一切都好,但若非如此呢?   皇家的兄弟不同民家的兄弟,元靖再是聪慧,也说不准会如何,确乎只能由他们自己摆谈。   而平非卿所说之话,皆是真实想法,的确没有半分刻意造作在里头。   身为平王,他自然不是单纯之辈,能猜到平溪崖此来见他,是带着一份试探的。但他向来都是真的忠心效主,也是真的重情之人,因而不论对方如何作想,他都不会介怀,只当这一番相见,是为了解开误会,消除心结。   申时三刻,瑜王守时登门造访。   平非卿约他到花园之中,备了美酒瓜果接待,表面上一派闲暇随性,暗中却还是留了心思,有意将园中侍女都遣退下,令对方更方便讲话一些。   平溪崖其实颇为欣赏他这位堂兄,待人接事,一言一行总是难以挑出毛病,令他佩服,却也正是因此,对于平非灵的亲事,他才不得不多留一份心。   眼前是满杯的醇酒,平溪崖主动执杯敬道:“今晨王弟听闻了安平妹妹的喜事,实在欢快不已,迫不及待备礼恭贺,还望王兄不要怪弟弟来得急切。”   “怎会,王弟记挂,令为兄心中感动。”平非卿与他碰杯饮酒,又亲手为他斟满,等他下一句话能道得更明显些。   平溪崖果然不会太过委婉,几乎算得上是直言道:“元军师同王兄一样,可是难得的英雄人物;元家世代为将,更与王兄义气相投,这一场亲事,的确般配得很。”   平非卿弯唇,想着眼前人的来意果然与所想无二,且觉得他的试探其实合情合理:平非灵所要嫁去的元家是朝中极为沉稳的一支军事力量,元家手中的兵权,若与平王的兵权合二为一,能生生占去平崴兵马的六成之多,这对皇上来说,不能不说是存有威胁的。   他很早前便察觉到平溪崖与皇上之间的亲缘似乎还要更重些,根本不是堂兄弟那样简单而已,因而这人明明十足闲散,万事不上心,如今一事却为皇上担忧,倒不令平非卿意外。   唯独有那么点无言,没想到皇上对自己的信任竟比瑜王对自己的信任更多些,毫不犹豫便赐了圣旨,那样果决的举动,说不定也令平溪崖诧异吧。   想着便沉静回道:“王弟道得不错,元家世代忠烈,守道崇德,满门皆是良臣良将。为兄身为皇兄的弟弟与臣子,能将灵儿嫁去这般忠良之家,十分欣慰,也算安心了。”   话里平淡,却字字都无比笃定,每一言都意在提一个“忠”字,且将自己为人弟的身份放诸为人臣之前,以表内心想法。   平溪崖听罢沉默了一阵子,少顷竟然笑了起来,说不出的愉快,直到敛了笑声才又意味深长,眸色欢快却不乏复杂道:“王兄啊……王兄素来不是凡人,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王兄什么都知道,比如兄弟血缘之间的事情。”平溪崖笑望着他,说着摇了摇头,执杯浅浅品着美酒。   平非卿无奈,对这王弟的性子实在是没辙了,有些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的事情,最终也都毫不忌讳地主动提及,只好回道:“为兄只知道,与你,与皇兄,彼此是一样的。”   “王兄果然知道,”平溪崖又是一阵畅笑,所幸倒是把来时的那一丁点顾忌全给丢了,又变得万分随性起来,赞道,“王兄厉害。”   平非卿浅笑着悠悠叹一气,见他不羁,本欲也玩笑着问他一句是否安心了的话,却见花园的小径上由远及近地行来一名侍女,在数尺之外停下脚步,施礼道:“王爷,花园外头……”   “外面何事?”   侍女回道:“兰夫人来了外面,亲手做了糕点,遣奴婢问问,是否方便给您与瑜王爷送进来。”   “糕点?”平非卿想,兰婉其实挺有意思,这么些年,有意接近他的时候,大多借口都是糕点补品,点头应道,“让她进来吧。”   侍女退下,上次宫中一叙,平溪崖自然记得此女身份,便敛了方才不停歇的笑意,说道:“倒是挺胆大的,明知我与你在此谈事,侍女都遣了去,她还敢要过来。”   “正是你在此,越是神秘,她越想过来。”话落见他微微不解,平非卿便补充道,“今日上午,我去过校场。”   平溪崖恍然领悟,眼前人又笑道:“弟弟既然来了,便配合一二吧。”他来不及颔首答应,那女子已款款行近来,因着侍女不被准许入内,正是亲手端着一碟点心。   平非卿只当没看见她,忽然对桌旁这人无头无尾地说道:“虽修建得慢了些,但质量倒是不错,船身大而宽敞,储粮不成问题。”   “……”平溪崖看他满目平静,自己却听得不知因果,所幸倒也立刻配合起来,点头道,“王兄说得极是,如此大船坚固且结实,定然大有裨益。”   兰夫人行到桌旁,温婉笑着打断二人对话,施礼问候道:“王爷,瑜王殿下。”   平非卿似乎心情甚好,赐她同坐桌旁,看一看那碟晶莹剔透的绿色点心,问道:“这是做的什么?”   “回王爷,这是妾身以绿豆制成的清凉糕,妾身知道王爷上午去了校场,怕王爷受暑,特地做的。”   平非卿拈起一块看看,模样倒是可口,对平溪崖道:“绿豆确实是消暑的好东西,王弟不妨也尝尝?”   “那便多谢王兄的体恤了。”平溪崖却之不恭,吃一块进嘴里,赞道,“甜而不腻,入口清凉,好。”   “多谢瑜王殿下。”兰夫人微带赧意,锦帕掩口轻笑回道。   平非卿面上瞧不出喜欢与否,嘴里却难得夸她一回:“你还挺喜欢入厨,手艺不错。”   “谢王爷夸赞,王爷不嫌弃,妾身便要偷笑了。”   “好便是好,何必过于谦虚。”平非卿再尝一块,便也不多同她闲谈,正色向桌对人道,“王弟方才说了什么,为兄一时不经意,给听岔了。”   平溪崖动一动眉,没想到自己前来这么一趟,倒挺给这人一个方便,一派认真回道:“弟弟方才说,船固然是大一些好,坚固结实。”   这人轻笑应道:“平崴地大物博,从来都是大气的,像这样的船,还可以更大更好,只是想那湖泊毕竟不是江海,如此便足够,没必要再大了。”   “……”那一番话里竟多出些傲气来,听得平溪崖都稀奇,本就是一头雾水,还要装出万般了然的模样来配合他,实在不知要再说什么,只好浅浅笑道,“王兄说得是。”   “罢了,王府之中不再提这些,还是留待入宫再谈吧。”   “听王兄的。”   平非卿有意收了对话。   桌旁女子不言不语,含着柔和笑意,为二人斟满酒杯。   第二十四章 决定旧事重演   苏如异下午在怜君阁里,很有那么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边捣着药,不经意便想到了上午在校场外的河边,平非灵生气时的情境。   这一想,之后就再没有断过念头,一直无比烦恼地思考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治好她的心病。   “小师弟。”   身旁有人唤他,苏如异回神,转头望向断颜:“师兄怎么了?”   “你那药该捣好了。”那人温和笑道。   苏如异低头看看药臼,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抱歉师兄,我走神了。”   “没关系,”此时医馆清闲,断颜其实已观察他小片刻,走近来关心问道,“你有心事?”   苏如异很苦恼,蹙着两弯眉毛向他点点脑袋。   “怎么了?”这人伸手揉揉他发顶。   如此熟悉的感觉令苏如异安心不少,往那手掌上蹭一蹭,忍不住向他询问道:“师兄,如果一个人的痴症是因为幼时受到惊吓而导致的,那究竟要怎样才能治好呢?”   断颜觉得他应当不会问药石一类的问题,因而略作思考后反问道:“你是指心病?”   “嗯,”苏如异点头,“有服药,也有好好针灸,总感觉好了不少,却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是过不了,还是并没有真的去尝试?”   “我有努力尝试了。”苏如异急忙道,“我有带她去害怕的地方,也有专门拿她最害怕的事情来刺激,她会恐惧紧张,但却仅此而已,依旧想不起别的事来。”   断颜不知事之始终,无法判断究竟是哪里的缺漏,只听着他的只言片语,推断道:“小师弟,我觉得兴许是不够。”   “什么不够?”   “如果药疗与针灸没有落下,此人本身有在恢复的话,那便是刺激得不够。”   苏如异偏头疑惑:“那要怎样才够?”   “重现,”断颜道,“经历同样的事情。”   苏如异犹豫了。   一来,他不知道平非灵究竟看到了什么,实在是重现不了;二来,他也实在不忍心把这姑娘再丢到井里一次。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断颜轻轻叹气,见他问得十分低落,不禁安慰道:“也有,慢慢等待便好,试着让此人不再害怕什么,日子长了,恐惧消弭过后,兴许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谢谢师兄……”苏如异依旧不怎么打得起精神。   他没有理由不为此挂心。   毕竟是从最初便答应下来的事情,身为医者,绝不能言而无信,更不能半途而废。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平非卿与平非灵对他特别好,他是一定要将心比心的。   郡主本身那么善良可爱,如今要出嫁了,不知道元大哥家里有没有其他年纪相当的女子,万一那些姑娘看平非灵傻,欺负她怎么办?   大概这就是护短,苏如异此时此刻才不会觉得平非灵脾气坏,根本不好欺负。   “师兄,我一定会治好她的。”   “嗯,你一定可以,”断颜轻轻笑出来,赞他道,“小师弟总是很厉害的。”   苏如异开心多了,眸子亮晶晶地对他笑:“是呀我可厉害了。”   有人行入怜君阁来,两人尽抬起头去,原以为是来诊之病人,却瞧见并非如此。   “平非卿!”苏如异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开开心心地同来人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这人浅笑着捏他脸颊道,“又是一脸脏兮兮的模样,去后院里洗洗,我等着。”   “好。”苏如异转身跑走。   平非卿望着他进了后院,才回过头来,向断颜行近两步。   “王爷。”断颜问候,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以为他是关心前几天在桦州之事,主动讲道,“先前王爷说的事情,我没有忘记,从此以后对毒门而言,世上再没有‘苏如异’这个人。”   其实平非卿并非要问此事,心中对他已然放心,然而听他刻意提及还是颔首示意道:“多谢,但本王今日前来,其实是有另一事托付。”   “王爷请讲。”   “本王方才已去对面的岚华轩里寻过萧家大少爷了,不久之后,兴许会将如异托付给萧府一段时日,届时还请你体贴照顾。”   断颜疑惑不解,虽点头答应下来,却不知其缘由,带着些询问看他。   平非卿解释道:“本王离京征战时,不愿留他一人在王府之中。”   “原来如此,王爷放心便好,我定然会照顾好小师弟。”   “多谢。”平非卿笑意加深,对他愈发信任了不少。   片刻之后,苏如异洗干净脸颊与双手,高高兴兴地跑出来给他看,俨然一副等表扬的模样道:“我洗干净了。”   “乖,同我回去,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好!”苏如异霎时兴奋起来,转头跟断颜告别,“师兄,我要回去吃东西了!”   “嗯。”断颜微微弯眸,目送他二人离开药铺。   不久前平非卿才与瑜王聊罢,那人前脚刚离开平王府,他后脚便出来接苏如异回去,顺便寻着萧沨晏与断颜两人,将托付一事给说了。   因而眼下的时辰其实还不算晚,并未到晚膳的时候。   苏如异觉得他方才所提应该不是菜肴,行在路上便忍不住向他问道:“什么好吃的啊?”   这人瞧他一副贪吃的样子,摸出一个小纸包来,在他眼前晃一晃。   原来竟被他给带在身上的,苏如异眼睛一亮,立刻伸手去拿,隔着纸包嗅到一股甜甜的奶味儿,打开一看更是惊喜不已,欢快道:“牛乳糖块儿!”   “尝尝看。”   苏如异含了一颗到嘴里,味道同奶奶当年做的极为相似,高兴得不得了,笑眯眯道:“好吃。”   见他喜欢,平非卿便也满意了,心中想着回去要好好打赏厨房那边。   “满足了?”   苏如异含着糖用力点头。   “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让厨房做。”   “好。”苏如异心里软软绵绵的,无比感动,停下脚步扯一扯他。   这人回头,少年忽然喂一颗糖到他嘴里,睁大眼期待地问道:“好吃吗?”   平非卿望着那双乌黑圆润的眸子,恨不得低头吻住他,身处大街,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面色柔和地点点头,轻声回道:“好吃。”   苏如异冲他笑得格外灿烂,将纸包里剩下的糖块儿收起来,同他继续往回走,一路还碎碎地聊着其他事情。   大多都是在医馆里听到的。来诊病的大婶阿婆们,等得无聊时便会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言起来,逢着稀奇的事情,便会被苏如异听进耳中。   “我听说城南有一个猎户,徒手打死了一头熊呢!”苏如异含着奶糖讲道。   平非卿点点头,其实对这事有所耳闻,朝廷还打算招那猎户做个侍卫,谁知他自在惯了,说什么也不答应。   思及此,正准备回两句,却听这少年又讲起了另一件事情:“我还听说有两家人很早以前便有婚约的,后来那家公子嫌另一家姑娘吃得太胖,不肯娶,两家就吵起来了。”说到这事,苏如异很是愤愤地打抱不平道:“胖胖的也没有关系啊!”   平非卿失笑,握住他软乎乎的手捏一下,捉弄道:“嗯,你这样胖胖的也挺好。”   苏如异委屈,心虚地反驳:“我还不算胖……”   “嗯,你不算胖。”这人见他挺认真,忙附和着哄一哄。   苏如异得了安慰,重又变得开心,继续讲下一件事情。   平非卿这便意识到了,恐怕身边少年是听了一耳朵故事,不讲完一定不甘心。于是也不再接话,就静静地由着他一个人说,偶尔被问到了什么才作一番回答。   “平非卿,”苏如异讲着讲着,说到了一件最为感兴趣的事上,问道,“我听惜楠姐姐说,快要到乞巧节了,京城的乞巧节,夜里也会有人去放河灯吗?”   “有,”平非卿颔首,“你想去看河灯?”   “嗯。”苏如异点点头。   这人笑着又问:“想看河灯,还是想看小烟花?”   “有烟花?”苏如异惊讶极了,他还从没见过烟花呢,急忙追问下去,“是飞上天的那种吗?”   “不是,飞上天的烟花可没有,逢着宫中庆典或是军战时才能使用。”   “那会有多大的?”   “挺小,只能在地上一簇一簇燃放的那种。”   “我也喜欢,我都没见过。”苏如异果断舍弃了河灯。   平非卿弯唇轻笑,就知道他会喜欢。   其实年年七夕的时候,是平非灵嚷嚷着要看这样的烟花,在她的脑子里,这节日从不与河灯相关,就只是用来放烟花的。会养成这样的习惯,还都是睿和王的原因。   睿和王生前虽放纵于美色,妻妾成群,但对自己的王妃终究还是有所不同,每逢七夕佳节,便会寻来些小烟花,独独燃放给她一人。有一年无意被幼小的平非灵撞见,从此便记在了心里,年年都来凑父王与母妃的热闹。   随后两人离世,放烟花便成了平非卿的事情,因而今年他也有所准备。唯一的不同便是,曾经此事只为了哄一个娃娃开心,如今要多哄一个罢了。   苏如异对此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自己跟在平非卿身边,天天都在长见识,什么没玩过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都能够一一感受。   想着心情愉快地打开纸包,再吃一块奶糖,又甜滋滋地重新握住这人的手,一时得意忘形,胳膊晃悠晃悠地回府去。   平非卿早被他可爱模样惹得心头微痒,待回到房中才阖了房门,将他抱坐在腿上,好好地厮磨一会儿。   低头吻上去,少年嘴里还留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平非卿慢慢舔过他的唇瓣,不禁笑道:“这倒像是你的味道。”   “什么……”苏如异微红着脸问。   “没什么,”平非卿拥他在怀中,偏头在颈上摩挲轻吻,声音带着几分沉哑道,“夜里与我一起沐浴。”   苏如异双颊“腾”得一下涨得通红,扭捏了一阵,从他腿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这人在身后看着,满眸皆是笑意。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少年果然便乖乖地回来,在吃这种事情上永远自觉得令人佩服。   明明那会儿还连吃了好几块糖,这会儿便又对着一桌佳肴狼吞虎咽起来,永远都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平非卿无奈,饭后只好带他在王府里多走走,以免他难以消食。   闲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又到了如意园。   夏时夜幕来得迟,但这会儿的光线也不再亮堂,开始朦朦昏暗起来,苏如异有点儿害怕地站在院外往里头望去,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向身边人问道:“平非卿,当年发现郡主失踪,是什么时辰?”   这人略作回忆,道:“具体不确定,只知是清晨时分。灵儿那时胆大又调皮,吃过早饭便跑得没踪影,依辛如何也寻不到她,直到我下早朝回来,才急急忙忙将此事告诉我。”   “然后呢?”   “所有人寻遍王府寻不着她的身影,我担心她是否独自跑出府去,还遣了一众侍卫满城寻找。入夜后,差不多比现在这时辰还要再晚一点,不知多少遍搜寻王府的时候,路过此处,听到了里面的细弱哭声。”   苏如异想起下午时师兄说的话,突然想到,虽不忍心再让平非灵亲身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但若是让她旁观一次呢?   尽管不知晓她看到了什么,但至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因而即便无法复制一样的恐惧,却能让她亲眼看着别人经受同样的遭遇,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平非卿,我们来演一次吧。”   “嗯?”这人不解疑问。   苏如异解释道:“像当年一样的事情,让郡主亲眼见一次。”   平非卿明白了他的意思,稍为衡量之后,觉得也不是不可一试。若能成功,平非灵的痴症便能好了;但即便失败,也没什么损失,且至少重演一遍,说不定能抓着些遗漏的蛛丝马迹。   他点头道:“好,但即使如意园已经翻修一新,灵儿依旧不愿意来这里,恐怕想在此处重演是行不通的。”   “那在哪里?”   “花园里,”平非卿看着他抬头认真的表情,亲一亲回道,“我来安排,依你所言。”   “好。”苏如异弯眸笑起来。   两人不再于此逗留,在不再多加谈论此事,往前继续散步走走,如下午那般一路聊些城中趣事。   待回到房中,浴池之水已蒸腾着热气,袅袅烟雾隐约飘散出帘子来。   苏如异很想假装看不见,这人却一直面带笑容地盯着他,盯得他羞赧不已,只好丢下一句“我先洗”,转身飞快地跑进去。   ——早洗晚洗都要洗,还不如赶紧先进来,免得被盯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动。   他这想法却还是太天真了些,平非卿很快便也跟到隔间,依旧能够完完整整地把他含在眼睛里。   苏如异捂脸:“说了我先洗的……”   “我也说了的,与我一起。”   “你可以等我洗完再下来……”   平非卿嗤笑出声,忍不住逗他:“嗯?那我等你好了,你快洗吧,我就在这儿看着。”话落,往池边那铺着毛毯的软榻上坐下,当真好整以暇地观摩起来。   “不要……”苏如异瞧他真那么大大方方地看着,急得不行,这可还让人怎么洗!   “那你要什么?”   苏如异认输了:“那你一起洗吧……”   终究无可奈何的模样,逗得这人大笑起来,当下从善如流,脱衣服迈入浴池中。   苏如异第三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王爷,真的是脱了衣服就不再是个好人了。   【**************   微//博上车。   ***************】   第二十五章 一场空   平非卿自去校场那日之后,昼时的闲暇便少了些,苏如异每日清晨醒来,这人要么是已经去了宫里,要么便是接来了元靖,在书房认真商讨战术。   苏如异虽不知晓平崴与北蛮的剑拔弩张,却也看出来这人十分忙碌,因此乖乖得不去打扰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药房研些新药,亦或者收拾收拾出门,跑到怜君阁去给断颜帮忙。   所幸每日黄昏来临的时候,平非卿便空闲下来,两人一道用过晚膳,还会在府里散散步,慢慢地逛至幽月浮出,心绪宁和地共赏夜色。   白天见着的机会少了,不知不觉的,苏如异的目光便总会禁不住往这人身上跑,柔柔月光拂在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少了眉目间的几分凌厉,又添多了几分温和。   想起初见的时候,心中还暗自觉得他生得带点儿邪气,而眼下再看时,却丝毫也寻不着那感觉了。   苏如异有些疑惑,忘了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突然就不再对这人怀有一丝半点的畏惧。   “怎么了?”平非卿察觉到他愣愣的眼神,转头询问。   “没有。”苏如异摇摇头,借着月色迷蒙不清,掩藏自己微红的脸颊,随即故意岔开话道,“你最近怎么那么忙?”   “也不算忙,”平非卿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出征一事,只想这少年单纯一点便好,便回道,“只是身在朝中总有些事要应对。”   “嗯,”苏如异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慰藉,好不容易憋出三个严谨的字来,“辛苦了。”   “……”平非卿忍不住低头闷笑,“你这傻瓜,到底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这人把他拥到怀中,光线朦胧,如此近了一些才看清他认真的模样,仔细想着有什么事情可以聊给他听。这么一想倒是想到一件似乎不曾告诉他的事来,问道:“你是不是还不知晓灵儿成亲的日子?”   “不知道,”苏如异眸子亮晶晶地摇头,“定下来了吗?”   “嗯,定下来了,”平非卿颔首,将此事说给他听,“本想定在七月,但元老夫人认为,七月乃鬼月,喜事皆避开为好,恰巧八月初一宜嫁娶,便定在了那一日。”   “那岂不是不足一月了!”苏如异咋舌,“好快啊……”   “是挺快的。”平非卿谈到此事时,不由感到心中畅快,怀中少年自也高兴,但神色中却还掩藏着一丝儿负担,被他给瞧了出来。   正想要问清楚,便听他主动开口道:“都不足一月了……平非卿,上次我们说的‘重演’那事,什么时候可以尝试呢?”   忧心忡忡的表情,原来竟是为此。   平非卿暗自松懈,不再如方才一般担心他,回道:“我记着的,原想待会再跟你提。”   他这几日繁忙,但其实并未将此事拖延,反倒格外用心,特地从京中的戏班里雇了人准备。人选也挑得用心,男子身强体壮,有些武艺傍身;女子身娇体柔,却熟谙水性。   既然是要演,便演得真一点,花园之中无枯井,寻个会水的小姑娘,也不怕把人淹着了。   那两名戏子收了银两好好准备几日,练戏似的用心,他今日下午才去戏楼看了一回,见他两个言语动作都已十足真实,尤其是那姑娘,恐慌的模样还真与平非灵有几分相似,因而相当满意,决定明日便把这出戏挪到王府里来。   “同样选在清晨,明日一早,演戏的人便会来到府中,你可不要赖床,去将灵儿哄至花园。”   “好,”苏如异连连点头,心底里盈满了希冀,保证道,“我一定早早就起来了。”   平非卿轻笑颔首,将他按在怀里好好抱了小片刻,这才又牵着手往前走。   两人逐渐走远,夜色幽静,一名侍女从那路上行过。   翌日天明,苏如异早早来到郡主庭院。   遇着这样正经的大事时,少年果然说话算话,竟没等着身边人叫醒他,自己便睡醒下床。收拾整洁后,一直趴在窗口等着戏子前来的消息,好不容易将人等到了,急急忙忙便去寻找平非灵。   小姑娘难得一次比他醒得晚些,正坐在镜前喝着一杯热茶,由着身后的依辛为她打理漂亮长发。   “郡主,你起了吗?”窗户半敞着,苏如异没好意思往里头看,只站在外面喊一声。   “起了起了,”平非灵听见他的声音,开开心心地透过镜子往窗外望去,对着他隐约显露的衣衫唤道,“你进来呀!”   苏如异这才进到房中。   “你这么早来找我玩啊?”平非灵不太方便动脑袋,转着眼眸问他,身后依辛听着两人对话,将动作放快一些。   苏如异点点头回道:“嗯,我来找你去花园玩。”   “去花园玩什么?”   “唔……”苏如异支支吾吾,暗自紧张,不知道如何瞒她,只好避而不答道,“王爷也在花园里,我们一起去吃早饭吧。”   平非灵一听便笑了,立即答应下来。   待依辛为她束好头发,一刻也不愿耽搁,只怕哥哥等得太久,扯着苏如异的衣袖便往花园跑。   苏如异默默地跟着她,望着她一翘一翘的发尾,心中满满皆是歉意,不断祈求着老天爷,这一次,定要让平非灵好起来才行。   他身为医师,且时常有感到自己挺厉害的时候,但面对平非灵的痴症,却不知还能如何诊治。若此一番尝试依旧失败,他便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想想郡主恐惧的神情,再想想平非卿失望的模样,他又怎会不难过?   若真是那样,那他还真是再厉害也无用,空有一堆药物,没一样能医好心病,最终只会辜负平非卿的信任……   苏如异一路心事重重,越近花园时,越是情绪压抑,分明是天真爱笑的少年,此时却愁眉不展,面上带着无尽担忧。   小姑娘不察觉他的异状,远远便望见了自己的哥哥和石桌上的清淡菜肴,无比欢快地跑过去,从身后挽住那人的脖子撒一撒娇,甜甜唤一声“哥哥”。   平非卿微微笑着哄她坐下,回过头去寻找另一人,看见苏如异在几步开外放慢脚步,露出紧张又担心的神色。   “过来。”   苏如异抬眼看看他,行到桌旁桌下,抿着嘴唇闷不作声。   这人安抚道:“没事。”   “嗯……”苏如异点头,望着一桌食物难得没什么胃口,捧起水杯小口饮茶,时不时往花园拐角处看一眼,胸膛里“噗通噗通”地跳。   平非灵了无察觉,依旧很是愉快,尤其瞧见桌上有自己爱吃的豆沙包后,笑盈盈地拿起两只,其中一个递给苏如异道:“给你,你怎么不吃呀?”   “我要吃的……”苏如异忙接到手中咬一口。   平非灵瞧得满意,声音清脆地笑了几声。   刚把豆沙包塞到嘴里,便听着不知何处的窸窣声传入耳中,小姑娘疑惑地转头寻找发声之处,正怀疑是不是错觉时,忽然听得一声细弱惊呼,有女子呼救起来。   “哥哥……”平非灵神色微变,抬头喊一喊身边这人。   平非卿面色如常,搁下手中茶杯,向花园一角行去,到了拐角之处顿下脚步,转身望向懵懵的小姑娘。   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无数深意,平非灵忽然十分紧张,说不清心中滋味,不知怎的,慢慢便站起身来,循着那人的方向走过去。   “救命……不要……”那细微的声响越渐清晰起来,平非灵神色愈发迷惑,缓缓靠近那人,视线终于绕到树丛之后。   不知是何处来的女子,纤弱双手正紧紧攀着井沿,身边一名蒙面大汉,粗糙手掌捉着她的腰身,要将她往井里投去。   女子细长指节攥得泛白泛青,惊恐的泪水将整张脸都沾染得凌乱不堪,口中声声哀求着:“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求求你……”   大汉毫不留情,见她不断挣扎,万分粗鲁地往那颈后劈下一记手刀,女子晕厥不醒,终于被扔到井中。   闷闷一声水响惊得平非灵身子一颤,往后退开半步,早已跟上前的苏如异在身后将她扶稳。   她转过身来,双目无焦,眸光散散地映在苏如异面上,低声道:“她不会说的……”   苏如异心子狂跳,忙问她:“不会说什么?”   “她不会说的……为什么要杀她……”平非灵骤然回过头去,那边的大汉正抬起厚重石板往井口压去,这一幕令她蓦地崩溃不已,极为大声地哭喊出来,“她不会说出去的!”   话音刚落人已踏着轻功飞过去,抬手便往那人身上打。   平非卿来不及阻拦,那戏子更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还会有这一番变故,一时不知该怎么演下去。   幸而平非灵仅是轻功学得好,手上动作没什么力气,根本伤不着那人,只胡乱打了几下,便扑到井边狠狠推那石板,然而石板几乎纹丝不动,终究有些徒劳,只能大颗大颗地往井上落着眼泪,嘴里喃道:“不要杀她……不要……”   平非卿终于走上前去,将她抱进怀中。   “灵儿,没事了。”小姑娘慢慢安静一些,这人抬手为她拭掉眼泪,几乎早已咬碎了牙根,却不形于色,沉静问道,“为什么不要杀她?”   “她不会说的……她不是故意看见的……不会说……”平非灵无措地看着他,不断重复着。   “看见了什么?”   平非灵忽然闭口,只剩下眼泪往下流淌,半晌后摇头:“我不知道……”   “灵儿,告诉哥哥你看到了什么?”平非卿出言逼迫她,“在废园里,你看到了什么,是谁要将你扔到枯井底下。”   “我不知道!”平非灵捂脸,“求求你,我不知道……”   花园一角的动静渐渐引来数名侍女,未得吩咐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遥望。   平非卿叹气,依旧从她口中问不出一字来。   眼看她呼吸愈疾,已快要承受不住,不得已只好放弃。   “我不要……我……不知道……”   话语已是断断续续,喘息艰难,平非卿手掌贴在她后背上,送入些真气,安抚道:“哥哥不问了,别怕。”   轻声慢慢地哄着,终于让这姑娘逐渐平静下来。   平非灵头疼欲裂,眼前的景致都模糊起来,短短一场闹剧,几乎耗尽她的力气,稍稍缓和之后,靠在平非卿肩头闭上双眼。   这人轻轻将她抱起来,井旁戏子尚诚惶诚恐地候着话,不知这结果是好是坏,自己是否会受罚。   平非卿瞧出他的不安,却也不欲多言,只吩咐道:“将人拉上来,去领些赏银。”话落转身,作势要离开。   戏子如蒙大赦,叩拜恭送。   聚在远处的侍女纷纷俯首下跪,一动也不动,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也看出平非卿的不快,怕在此时言行失误,惹怒了他。   平非卿抱着半昏半醒的平非灵走了几步,察觉身后少年似乎未跟上,不禁回过身去,瞧见苏如异依旧站在那里,眼神有些游离空洞,茫然地看着他,心中又多出一份心疼。   “乖,跟着我。”   苏如异又呆站了半晌,缓缓地跟上前来,一路沉默无言,随他将平非灵送回房中。   离开郡主庭院,这人总算得空安抚他,心知他是在自责,于是探手抚到他的脸上,温柔怜惜地唤一声:“宝贝。”   苏如异眼泪倏然便掉下来,止不住地往下淌,一遍一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不怪你。”   “平非卿……对不起……”苏如异心酸不已,恨自己医不好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平非卿叹气,轻轻吻着他的眼角,哄着,“慢慢来,不要心急。”   “我一定要治好她的……”   “我知道,”这人将他往怀里抱抱,在背上轻拍,“灵儿已经好多了,都是你治好的。”   苏如异听着他的话,更是愧疚难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埋在他胸前摇摇头。   “乖,别哭了,灵儿会好的。”   苏如异吸一吸鼻子,难过地向他保证:“我不会放弃的……我说了一定会治好她……”   “我知道,我相信你。”平非卿向他弯唇轻笑,捏一捏他哭得红通通的鼻尖,“别哭了,嗯?”   “嗯……”苏如异点点头。   平非卿哄好了他,微微松懈一些,俯身将下颔枕在他肩上,这才闭上眼来思索今晨发生的事情。   其实他心头比谁都疲惫,只是所有压力都不曾展露在脸上罢了。   平非灵在园中的表现的确令他很失望,但“旧事重演”的方法没有用处,说到底还是平非灵自己的原因,并不是苏如异的责任。   差点遭人灭口,还在无人看见的黑暗枯井中独自煎熬许久,这种求生无路的恐惧与绝望的确足以让一个十岁幼童神智崩溃,因而想要她恢复,又谈何容易。   除此之外,今晨花园里头,还有一件不甚明显的怪事,那便是他晃眼一瞥的时候,望见远处的侍女中,似乎有一名是兰夫人身边之人。兰夫人的庭院离花园尚有些距离,按理说,如此一早的时辰,那侍女不该出现在此才是。   当时那一眼,引得平非卿更为怀疑,认为平非灵遇害之事,当真极有可能与兰婉有关。但倘若真是如此,又似乎还有一点说不过去,那便是兰婉身为一个柔弱女子,力气绝不足以搬动一块井板。   六年前出现在平非灵颈后的淤痕,单瞧那印迹就能辨明是男子手刀,所以如果此事的确与兰婉有关,那也必然不是她一人所为……   平非卿忽然心中一凛,似乎又有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也许平非灵当年看到的,正是兰婉,与另一个人的秘密。   第二十六章 刑审侍女   “没事了?”   苏如异逐渐止住眼泪,微微还有点儿抽气,揉着双眼点头。   这人想让他高兴些,又问道:“花园里的饭菜都凉了,想再吃点什么?”   “不想吃……”苏如异摇摇头。   “揉得肿乎乎的,”平非卿拉下他的手,又道,“想去哪儿玩,我陪你?”   “不想……”   “怜君阁呢?”   “今日不想去了……”苏如异依旧摇头。   平非卿颇觉无奈,看来这少年当真是沮丧不已,不由生出几许苦恼,不知如何安慰才能令他开心起来。沉吟片刻,索性也不再劝了,牵着他的手回华月庭去。   “那今日就在院中休息好不好?”   “嗯……”苏如异总算不再反驳。   被这人带回庭院之后,便一直背靠廊柱,坐在横椅上走神,目光呆呆地看着院里树上的鸟儿,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眼看着就要到七夕佳节,少年原本每日都把小烟花挂在嘴边,喜滋滋地盼,却不想今晨一举的失败,竟将他打击到如此地步,所有的好心情皆一扫而空。   平非卿叹气,想了一想,将府中侍卫唤到书房。   “王爷。”来人等候着他的吩咐。   平非卿道:“将兰夫人的贴身侍女带至地牢,秘密行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兰婉本人。”   “是。”   “让她好好交代一下,有什么事情竟敢欺瞒本王,招与不招,明日清晨都前来禀报。”   “是,王爷。”侍卫领命退下。   书房人声消逝,一片宁静中,平非卿沉下心来思虑整件事情。   兰婉入府约莫七年时长,这七年间,平崴与蛮子表象上似乎相处和睦,战事不兴,因而并没有多少消息能由她打探。兰婉一直潜伏不动,但这不代表平非卿不知道与她接头的两人是谁:一名是京中妓子,与她一般面相柔弱;另一人则是男子,平素居于京外山中,在普通人眼里,以砍柴狩猎为生。两人都会些武功,因而平非卿并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据他所了解,这两人从不曾接近过王府,兰婉若想要传消息,靠的是早被收买归顺的贴身侍女,根本不曾亲自碰面。   依他方才所猜想,如果平非灵受害那日,无意中看到的是兰婉与一名男子的秘密,那么那名男子,应当不会是与兰婉同为细作的山间猎户。   不是细作,所谓秘密也不是传递消息,那会是什么?   窗栏被轻叩,平非卿思绪被打断,抬头望去,原本坐在廊边的苏如异正看向他,说道:“我去药房一会儿……”   语气低落,无精打采。   平非卿心疼,不愿他看出自己的烦扰,弯眸笑道:“去吧,若是饿了,便让棉萝寻些吃的给你。”   “嗯。”苏如异点点头,转身离开华月庭。   这人起身走到窗边,看他一路微垂着脑袋离去,眸底逐渐波涛汹涌,无比坚定地思量着,这一回抓着些蛛丝马迹,用尽手段,也要从那侍女口中套出话来。   翌日一早,天方蒙蒙发亮,苏如异尚沉睡不醒之时,侍卫便已来到院中,向平非卿回话。   这人尚未束发,外衫也只是散散地披拢在里衣之外,坐在廊边品着醒神的清茶,听着来人的禀报。   “王爷,地牢的人并未手软,可那侍女依旧喊冤。”   “什么也没说?”   “倒也说了几件,俱是兰夫人体罚她院中下人之事。”   “体罚?”平非卿失笑,兰婉背着他耀武扬威之时可不少,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表现得对她纵容些罢了,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数,“若只是‘体罚’,哪犯得着将她严刑拷问。”   平非卿站起身来,也不再收拾衣着,踩着昏暗晨色向地牢行去,道:“看来还是手段轻了些。”   侍卫噤声不言,跟在他的身后。   阴暗潮湿的牢狱修建在王府地底,循着台阶步步向下,所能察觉到的光线越来越少,直到再往里几步,燃烧着的壁火才又将四周照亮。   侍卫行至身前为他引路,越往里走,耳中渐渐传来狱吏的呵斥声:“我看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隐约还夹杂着女子的悲吟。   平非卿走近刑房之中,见那侍女被绑在木柱上,单薄白衣透出鞭打的血痕,瞧来这一日并不轻松,怎么就还能守口如瓶的?   “王爷。”狱吏忙向他行礼,一声招呼下去,有两人上前,将一张宽敞座椅仔细擦拭一遍。   平非卿道一声“免礼”,坐到椅上去,这才再度仔细打量起那侍女来。   “难不成是死了?”   狱吏以为他责怪自己下手太狠,忙紧张道:“人还活着。”   “哦?”这人轻笑,“活着,怎么本王来了,头也不抬一下?”   话落,见那女子似乎微微一抖。   “不说话就接着打吧。”   “是。”狱吏闻言上前。   侍女心生惧怕,这才抬头告饶道:“王爷饶命……王爷……饶了奴婢吧……”   平非卿施然望向她:“你不肯说实话,要本王如何饶你?”   “王爷……奴婢都说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那岂不是本王知道的都比你多?”   侍女听得一怔,心虚地闭口不答。   平非卿低笑出声:“是不是本王在这府里温和得太久,让你们忘了,本王该是什么样的人?”   “王爷……奴婢真的不知……”   “来人,”平非卿唤一声,狱吏忙上前候令,他交代道,“去厨房,寻一盆生鳝来。”   狱吏听得一抖,丝毫不敢怠慢,忙应道:“是。”话落便匆匆去取他话里物什。   侍女声声告饶,这人充耳不闻,面色怡然地等着,片刻之后,狱吏端着一盆不断蠕动着的黄鳝回来,听他又吩咐道:“倒进那边的桶里,把这侍女给本王扒了,扔进去。”   “是,王爷。”   “王爷!王爷饶命……”侍女嘶声悲呼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在原处挣扎不休。   “本王问你最后一次,”平非卿暂且制止了几位狱吏的动作,又道,“你的忠心用错了地方,想清楚,本王才是你的主子。”   侍女疾速地喘息着,看着那倒满生鳝的大木桶,战栗道:“王爷……奴婢都说……求您……不要扔奴婢……进那水里……”   平非卿满意地勾起唇角,挥手让人解了她的绳索。   侍女周身疼痛无力,跪倒在他面前,交代道:“奴婢知道……兰夫人……是细作……奴婢曾帮她送过几回消息……”   所说之事皆是平非卿所知晓的,他不动声色,问道:“那你为何要替她送消息?”   “起初……起初是兰夫人……给了奴婢不少好处……奴婢抵不过诱惑……便听从了……后来她便威胁奴婢……奴婢只怕说出口来……也是死罪……这才什么也不敢讲……从此都听她的话……”   “还有什么?”   “回王爷……没有了……”   平非卿出言试探:“没有?灵儿的事情,你以为本王心中没数?”   “王爷……”侍女惊慌抬头,“郡主之事……奴婢真的不知晓……什么也不知晓啊……”   “那你昨日清晨,为何会刻意来到花园?”   “是兰夫人要奴婢去的!王爷……兰夫人要奴婢……时常注意着苏先生的言行……奴婢前几日夜里……无意听到苏先生与您说的话……不知何意……告诉了兰夫人……昨日早晨……也是她让我去查探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平非卿凝眉,垂眸看着跪在足前的侍女,心觉她所说之话并未再撒谎,却又觉得一定有所遗漏。   想了想刻意问道:“这府上,或是京城里,除了你送信之人,有没有什么男子,与兰婉接触紧密的?”   侍女愣了片刻,听着这话仔细想了又想,似乎脑中想起何事来,急急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虽没见过何人……与兰夫人接触……但奴婢记得好几年前……兰夫人有过两次身孕……都悄悄地把孩子拿掉了……”   平非卿一时惊诧,眸光沉沉地深思起来。   侍女往前跪行两步,向他磕头求饶:“王爷……奴婢糊涂……不该有事欺瞒您……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求您……绕奴婢一命吧……”   平非卿收回思绪,望向眼前告饶的女子,问道:“你知不知道,通敌卖国,乃是死罪。”   侍女听得颤抖起来,惊恐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淌:“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了……”   “本王从不愿在王府中杀人,但你竟敢为细作传信,叛我平崴。生而为人,家国不爱,还有何良知?哪怕饶了死罪,也当发配边疆。”   侍女绝望地摇头,她当然知道被发往边疆的女子是如何下场,只会在那荒凉地方被迫沦为军妓,凄惨一生。   “不……王爷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敢了……不敢了……”   “看押起来,月后发配。”平非卿沉沉叹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往地牢外行去。   身后女子一声一声愈渐凄厉而绝望。   回到房中,被窝里的少年似乎梦着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似有些着急地蹙着眉头。这人低下头去亲一亲他,总算让那面色好过一些。   方才命人去喊了卉菱,此时这姑娘正行到房门之外,平非卿听着脚步声,将床帘重新垂下,起身出去见她。   “王爷。”卉菱低声问候。   这人开门见山,询问道:“兰婉找过你吗?”   “回王爷,兰夫人院中之人来过。”   “什么时候?”   “昨夜,今晨尚未来第二次,说是兰夫人的贴身侍女整日不见人影,怕是失踪了,兰夫人很是担忧。”   平非卿低笑:“她是该担忧。”   卉菱不语,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是天性聪慧,又跟在平王身边多年,隐约能猜到,恐怕那侍女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失踪之事便一定与眼前人有关了,于是微微颔首沉默,只等着这人的吩咐。   平非卿道:“今日再来,你便告诉她,本王会命人去寻找失踪侍女,顺便你再为她重新安排一个贴身,要乖巧听话的,知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是,王爷,奴婢清楚了。”   “嗯,”她向来做事令人放心,这人见她应得平静,满意颔首道,“去忙吧。”   卉菱又应一声,福身退下。   平非卿重新进到房里,脱下披挂的外衫,这才回到床上再为休息片刻。   被窝里的苏如异尤在睡梦中,察觉到这人靠近,蹭了蹭,贴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可爱又无防备的模样,总算消去他一身戾气。   平非卿无声轻叹,微微露出笑容,忍不住对他低声说话:“这世上复杂之人那样多,你只要永远傻乎乎的就好。”   怀中少年仿佛听到他跟自己说话,呓语着嘟囔几句算是答复,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平非卿沉沉一笑,将他抱紧一些。   其实心里清楚明白,他最喜欢苏如异的一点,便是他单纯天真,心地善良。   从小见惯了皇家事,自己父王的后院女子也从未让人省心过,人心复杂早便让平非卿腻了,却偏偏自己也不得不成为那样的人,时时刻刻都须心怀戒备,万事缜密无疏。这样的疲累,唯有苏如异在身边的时候,才能得以缓解。   少年就像是墨池中涌入的一泓清泉,让他惊喜,又让他担心这泉水会被浊污,因而迫不及待将他捧出来,好好装在洁净的玉坛里。   不论四周有什么,他都一定要将之完好保护。   这次的事情便是如此。在苏如异看来,所有的烦恼都只是要医好平非灵的痴症,而隐藏在背后的那些复杂问题,平非卿想,由他来解决便好。   至于如何解决,到目前为止,他还需按兵不动。那侍女口中之话的确让他有新的收获,但还不够明晰,在证据确凿之前,暂不打草惊蛇,将兰婉再留个几天。   ——反正也留不了几天了。   怀里人动了动,被捂得有些闷热。   苏如异拱一拱身子,蹭来蹭去,终于把自己蹭醒过来。一双迷糊的眼睛盯着他,眨了好几下才清醒那么一点点,声音软软地问道:“你早醒了吗……”   “也才刚醒。”平非卿吻到他额上。   苏如异点点头,依旧睡眼惺忪。   话也不似以往那样多,平非卿想起昨日他到睡前都还闷闷不乐,难免今日也还无精打采,便决定抽出闲暇好好陪他,道:“待会起来,带你去马棚挑一匹马儿好不好?”   苏如异忽得一下抬头,终于睁大双眼:“真的吗?”   “真的,今日教你骑马。”   “嗯!”闷了一日,苏如异总算又笑了起来,双颊红润,对这一天充满期待。   平非卿安下心来,轻轻揉一揉他的脑袋,心想如此便好,只要这娃娃肯笑,平非灵也平安,便万事都好。   第二十七章 小少年的专属马儿   马棚处在王府中相对偏僻的位置,离外墙不远,所在之地有意腾出一围庭院,不建屋宅,仅种上绵绵青草,用以遛马。   苏如异初学马术,这人并不打算带他去京外习练,如此一间院子方巧适宜,也安全许多。   场地时刻空闲,然而苏如异却半天做不了决定,犹犹豫豫地在马棚前走了几趟,心中无比徘徊,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眼前的马儿个个都十分漂亮,精神饱满,实在难以取舍。再者,苏如异心底里其实很想要一匹高高大大的马,就像追影那样气派,可这马棚中的成年公马除了追影再无其他,仅余的另一匹公马不过才出生两月而已。   苏如异有点感慨,觉得追影马命真是好,能在这马棚里一家独大,不愧是王爷的坐骑……   想着想着便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身前的一匹枣红色马儿,那马儿也不排斥他,微微动一下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喜欢这个?”身后之人问道。   “嗯?”苏如异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匹马前停留了许久。   平非卿没瞧出他的小心思,倒觉得他选的这匹挺合自己心意——是一匹小母马,身架匀称,体格结实,却又算不得高大,适合初学之人。最重要的是,此马几乎算得上是整个棚中性情最为温驯的一匹,定然不会伤着了他,因而又道:“就这个好不好?”   苏如异仔仔细细地偏头看一看,这马儿稍嫌矮小,但毛色很是亮丽,尤其是那双眼睛灵性十足,仿佛能听懂人话一般,乖乖地望着他,似乎也在等着回答。   这么一眼之下,蓦然便心动了,把想要高大马匹的念头往后一抛,点头道:“就要这个。”   平非卿满意轻笑,嘱人将马匹牵引出棚,一番打整之后,为其套上马具。   精致的马鞍镫垫等物什一件件安置上去,苏如异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微微张着嘴,有那么点理解了俗语中的“人靠衣装马靠鞍”,眼前的马儿还真是越发/漂亮了起来,不由得更加喜欢。   “它有名字吗?”苏如异抬头问。   平非卿摇头,带着笑意哄道:“你的马儿了,你可以为它命名。”   苏如异开心极了,敛着双眉格外认真地思考,却又因为从来不曾拥有过马匹而感到紧张,生怕取不出一个好名字来,不安地询问这人:“应该取怎样的名字呢?我怕我取不好。”   这人低头亲亲他,言语间满是纵容:“叫什么都好,只要你喜欢,它是你的。”   是啊,这是他一个人的马儿呢。   苏如异放心了些,继续思考起来。   想了好半天,坚定地抬起头来,说道:“就叫它‘跑得飞快’好不好?”   “……”   “不好听吗?”   平非卿忍着没笑出来,满目正经地颔首应道:“好听。”差点忘了眼前这少年可是取名字的一把好手,能取出只四个字的名字,已经太不容易了。   “那就叫这个名字!”苏如异咧嘴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模样,彻底忘了先前的失落。   平非卿心安下来,算是达成了此来的目的。   饲马的马夫将马具安置稳妥,向王爷禀报一声,这人颔首,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将人遣退下去。   苏如异走上前,红着脸抚摸马儿,认认真真又带着点羞涩同它打招呼,小声说道:“我以后就是你的主人了,你也有名字了,叫‘跑得飞快’,我相信你一定能跑得很快很快,还能长得更高更大,一直健健康康的。”说完便紧张地看向平非卿,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平非卿终究没憋住笑意,沉沉笑了几声,忍不住抱他到怀里,往那腮帮子上亲亲咬咬,满意后才说道:“我教你上马。”   话落拉着他行到马儿左侧,将缰绳绕过马头在颈部挂好,口中一边交代道:“记得要在马前身处上马,否则容易被踢着。”   “跑得飞快不会踢我的。”苏如异为自己温顺的马儿辩解。   “那也要记住,”这人捏他一把,“假如是骑别的马儿,就更要注意了,知道了吗?”   苏如异连连点头。   “过来,”平非卿把缰绳递到他手中,指点道,“将绳索与马鬃一起握在左手,左脚踩镫,右脚借力乘上去。”   苏如异觉得好困难,抓着鬃毛的左手还有点不忍心,问道:“它会不会疼?”   平非卿低笑:“你这么个小东西便坠疼它了,别的人怎么上马?”   “你是飞上去的……”   “那你要不要先学轻功?”   苏如异忙摇头:“我要先学骑马。”   这人纠正着他的动作,一边扶着一些,助他登上马背。   “坐稳,右脚也踩牢。傻瓜,不要将整只脚给套进去了。”平非卿话里掩不住笑声,捉着脚踝替他调好位置。   苏如异紧张了好半晌,幸而“跑得飞快”的确极为温和,从头到尾没有随意晃动过马身,将他稳稳地驮在背上。他慢慢地放松下来,肩背打直后,视线开阔,能越过矮墙看到庭院外去,欣喜难抑道:“我会骑马了!”   平非卿无言,这才到哪儿,恐怕连自己怎么下来都不知道。   而此时的苏如异才想不到下马那回事,记起这人之前告诉自己,若要马儿跑起来,用脚跟轻磕马肚便好,于是动一动脚,也舍不得用什么力气,往那肚皮上碰一下,嘴里兴高采烈地呼一声“驾”。   “跑得飞快”起初没怎么领悟到他的意思,待到他急了,晃了几下缰绳,才抬起蹄子,“啪嗒啪嗒”地往前走了几步。   这么几步可把苏如异高兴坏了,一时得意忘形,竟侧着身子拿手掌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原本只是在缓慢行走的马儿提步慢跑起来,晃得他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下来。   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那人揽到怀里,踩轻功落到地上,马儿背上没了重量,独自跑了几步便也停了下来。   “打算快一些的时候,身子要向前倾,记住了?”平非卿无奈,见这少年点头,又补充一句道,“慢慢学,不要心急。”   苏如异又点点头。   表面上很是听话,心里却丝毫未被吓到,整一上午都兴致勃勃,学得不亦乐乎。   待到下马时倒也有些成就,虽还不得奔跑起来,但至少学会了如何上马下马,还能骑在马背上缓缓地绕着庭院走上几圈。   “我会骑马了吗?”   午饭桌上,苏如异问了好几次,平非卿不厌其烦,一遍遍地点头,每每也不忘交代:“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一个人去骑马。”   “好。”苏如异乖乖答应,对他笑道,“我下午去怜君阁。”   “嗯。”平非卿颔首,顺手拈走他嘴角饭粒。   如此玩了一遭,又想起要去怜君阁了,眼看他恢复成之前那般开心的样子,这人自是说不出的满意。   一切重归宁和,除苏如异之外,平非灵更是一早便忘了那日清晨的痛苦,随时皆是了无烦忧的模样,平非卿暂敛神思,重又将精力安于书房之中。   王府之中,却还有一人惶惶不可终日。   一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七。   这一日自清晨醒来,苏如异便极为亢奋,脸颊上挂着两团粉嘟嘟的红晕,双眸一闪一闪,始终都是欢欢喜喜的模样。   虽依旧懂事,不去书房里打扰那人,却也一直静不下来,怜君阁不去,药房不去,整日地在华月庭里蹦跶,嘴里还哼哼着调子,仔细一听,不知道是把什么歌谣给改了,唱词全给换作了“小烟花”。   平非卿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曲子,实在好笑不已,也没那心思再呆在书房了,搁下手中紫毫笔,推门行到院中,把那个让人不得清净的娃娃捉来打一下屁股。   苏如异挨了打,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搂着他的腰在胸前埋头蹭,罢了又抬起头来,往他唇上亲一下。   这人轻轻叹一口气,捧着他的脸狠狠地吻上一会儿。   “你这闹腾累了,晚上哪有精力看小烟花?”   苏如异舔一舔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嘴唇,笑得双眼弯作月牙,道:“我可有精神了。”平非卿无奈,着实拿他没办法。   其实苏如异也不是真就傻到没救,如此隐约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吵到这人了,因而主动开口道:“我去找郡主玩,不吵你了。”   平非卿本都已打算空出今日来,哪知他突然便如此乖巧,挑一挑眉道:“不要我陪你玩?”   “你最近都好忙,我不该吵你的。”苏如异眨眨眼,诚恳道,“况且你前天已经好好陪过我了,带我去学骑马。”   平非卿低笑,捏着他脸颊上的软肉,丝毫舍不得用力,爱不释手地揉一揉。   “你这么乖,让我怎么舍得不陪你?”   苏如异脸红,从他手中挣开,转身跑出庭院去找平非灵。   正遇着卉菱进华月庭来,他停下脚步笑着招呼一声“卉菱姐姐”,随即便彻底跑开了。   卉菱转眸看他行远,回过头来,见平非卿正等她,遥遥一福身,行上前去。   “王爷,新安置到兰夫人身边的侍女是新进王府的丫头,兰夫人以为她尚无所依,果然迫不及待地收买她。”说着,呈上手中的小纸包,“侍女假意归顺,从她手中得到了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平非卿问,并未伸手去接。   卉菱答道:“毒,具体是什么尚且不知。”   “胆子大了,”这人周身气息霎时寒冽起来,心头窜上怒火,又问道,“想要害郡主?”   卉菱微微一顿,有些为难地低声回道:“并非……”   “嗯?”   “是……苏先生。”   空气仿佛凝滞片刻,少顷,这人伸手将那纸包拿到手中。   心道也是,区区一个新来的侍女,自然还没那个胆量敢杀害郡主,兰婉也当会考虑到这一点;再者,上一次请人来府中演戏,平非灵依旧未能清醒过来,可见这痴症实在难以恢复,反倒能令兰婉安心,此时此刻,杀了郡主的医师苏如异,才是最为稳妥的方法。   “本王想留她多活几日,她却迫不及待寻死,”平非卿面上浮出些冷笑,吩咐道,“卉菱,替本王吩咐府中侍卫,将兰婉囚于房中看守起来,半步不得出。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道一个字。”   “是。”   毕竟是苏如异与平非灵盼了许久的乞巧节,平非卿不想在今日见血,容她多活最后一天,翌日清晨,万事都该了结了。   他心中怒极,却是没有想到,兰婉终究还是没有等到第二天。   第二十八章 郡主意外病愈   险遭危害的苏如异全然不知情,正开开心心地和平非灵一同吃着小糕饼聊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听她讲小烟花有多漂亮,越发对夜幕的来临充满了期待。   好不容易用过晚饭,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苏如异便再忍不住,一刻不停地围着平非卿打转,亦步亦趋地跟着,就差没让人给背在背上走路。   平非卿暗藏了整日的阴霾戾气在面对他时终于消散几重,带着些庆幸将他抱起来,笑着想到,幸好自己将他保护得完好,没让他受着伤害,否则哪怕将兰婉碎尸万段,都不足以解恨。   苏如异一路被他抱着往花园走,此时此刻一点儿也想不到要害羞,即便被过往侍女看在眼中也不介怀,满心都是小烟花,不断问着:“我们是不是去放小烟花了?天黑了,可以放小烟花了吗?”   “是,这就去。”平非卿笑着回他。   到了地方,下人早已将烟花整齐地摆在地上,平非卿将怀中少年放下来,吩咐侍女道:“去请郡主。”   “是。”   “我也去我也去!”苏如异忙跟着跑上前,无比激动,亲自去叫平非灵。   小姑娘为了看烟花,特地重新打扮了一番,乌黑的长发弯了两根环形发辫,可爱又俏皮。平非灵见苏如异来叫她,笑嘻嘻地便要跟他走,正准备出房门,又见一名侍女手持一盏花灯行来,施礼道:“郡主,这是元大人给您送来的花灯。”   平非灵又忘了,疑惑问道:“元大人是谁?”   苏如异不厌其烦地为她解释:“是你的无殊哥哥啊。”   平非灵双眼一亮,喜滋滋地接过花灯,宝贝似的执在手中瞧一瞧。   那花灯做成鱼儿形状,鱼尾活泼地翘起来,灯身颜料柔和,被里面的烛火衬得暖意融融。   平非灵甚是喜欢,追问道:“无殊哥哥呢?”   “元大人在府门之外,等您回话,是否要去同游七夕灯会。”   “我要去我要去!”平非灵毫不犹豫地答应。   苏如异惊讶地瞪眼,问道:“郡主,你不看小烟花啦?”   “对啊,还有小烟花!”平非灵一拍脑袋,“我这就去叫无殊哥哥来看小烟花,看过小烟花再去灯会!”   “郡……”   “你先去花园,我去找无殊哥哥!”平非灵执着花灯便踩起了轻功,飞了没两步,手中灯儿摇摇晃晃,差点被风熄灭,吓得她赶紧落地,不敢再疾跑,只得一边护着灯盏,一边尽量走得快些。   苏如异赶紧跟上她的脚步,无奈小姑娘行得太快,黑夜之中,远远只能看见她手中灯火闪烁,始终跟不上她。   追了好半晌,才稍微近了些,苏如异见那烛火停在前方院落的拐角处一动不动,以为平非灵在等自己,忙笑着跑上前去,直到走近,才见这姑娘神色惊讶又呆滞地望着树丛角落。   不禁心生疑惑,借着灯火,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倏然便也惊大了眼。   ——眼前跪着两名衣衫不整之人,正伏低身子向郡主求饶,想也知道方才是在做些什么事情。   平非灵沉默许久,眼底的惊讶慢慢散去,眸光越渐迷离。   “看见了……”   “郡主?”苏如异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又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哪还顾得上为此景而羞耻,担忧地唤她一声。   “我看见了……”平非灵气息不稳,脑中许多画面闪过,几乎要炸裂开来。   苏如异总算听清。   “看见什么?”   “他们要杀我……”平非灵有些难受地捂住额角,言语混乱,“我看见……无耻……竟要杀我……”   手中花灯落地,火苗受惊,将灯纸燎燃,点点烧毁。   “她要杀我……”平非灵退后两步,抬头望向苏如异,口中喃喃不休。   不知多久之后,那双迷蒙无神的眸子才慢慢有了焦距,色泽深沉,如有墨浪在其中翻涌不息,再后来,层层裹上难平的怒火。   “那个荡/妇!”一声怒喊嘶声尖叫般发出。   跪着的二人早已吓得不知所措,闻声颤抖地向后瑟缩。   平非灵却根本不看他们,忽然便踏出轻功,消失在苏如异眼前。   苏如异逐渐回神,胸膛骤跳不止,虽未听平非灵亲口说出,为医者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姑娘似乎是醒了。   不禁又喜又惊,手足无措地紧张了半晌,终于想起该做什么,忙向花园跑去。   苏如异跑得气喘吁吁,扑进平非卿怀里。   这人以为他急着要看烟花,笑着揉一揉那脑袋,戏言道:“跑这样急,小烟花又不会不等你。”   苏如异使劲儿摇头,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抬头说道:“她好了……”   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这人不甚明白,正欲开口询问,又见一名侍卫急切赶来园中,来不及行近,便匆匆跪拜道:“王爷,大事不好,郡主闯入兰夫人庭院,夺走侍卫佩刀,闹着要进去杀了兰夫人!”   平非卿心中暗惊,蓦地敛眉,再顾不得什么烟花,带着苏如异赶往那处。   “你这个荡/妇!本郡主今日要把你砍成碎片……全都给我让开!”   未入庭院,远远便能听着平非灵不同于往日的言辞,夹杂着侍卫求其息怒之声,一片混乱不堪。   苏如异小跑进庭院,顿时目瞪口呆。入眼的平非灵手执明晃晃的宽刀想要闯进房中,杀气腾腾,岂是他平日所熟悉的样子。   侍卫没得到平非卿的准许,即便是郡主前来,也不敢轻易打开房门,平非灵无计可施,并未怎么学过轻功之外的功夫,如何也挣不过拦着她之人,怒不可遏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来人唤她:“灵儿。”   平非灵动作一滞,胡乱挥刀之手倏然停住,胳膊慢慢地垂下来。   “灵儿,”平非卿上前,根本不及去想其他,只颇为欣喜地行到她身前去,笑道,“告诉哥哥,你是不是好了?”   平非灵抬头看着他,总算得以安静,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是不是?”这人心中愉快,几乎要笑出声来。   “哥哥……”平非灵情绪万般复杂,不过是那会的一瞬间,脑中便如同被敲碎了一堵厚墙。   几年来的浑噩诸事尽数变得清晰,激出她满心的委屈和愤怒,看着身前将她从枯井中救出,又将她仔细保护了多年之人,终于崩溃不已。   精神绷到极致,松懈的这一瞬间,入眼景致晃动,无力地昏倒过去。   平非卿喜忧掺半,抱起她回郡主庭院。   而对此一幕,最为欢欣之人,莫过于苏如异。   只有他认为,平非灵骤然清醒,不晕这么一下,反而令人忧心难安:平非灵的神思一时之间需要承受之事实在太多,如果不好好休息,过于激动,是大有可能物极必反的。   倘在这时候将脑子再刺激坏一次,往后就真难治愈了。   苏如异跟在后头,欢天喜地地为她诊脉开方,唤侍女搬来小炉子,亲自在院里熬着药汤,坐在小板凳上,一把看火的小扇子扇得喜气洋洋。   脑袋里一边思索着各个细节,打算在小本子上记载下此事,往后若遇着类似病症,便有例可循。   也是如此想了一阵,苏如异才诧异地意识到,平非灵会突然惊醒,正是因为当年意外撞见之事被真正重现了,这刺激来得比那两名戏子所演的戏码更为直接,在她的神智早已被药物与针灸调理适宜之下,彻底将她唤醒。   也就是说……   苏如异瞪眼:当年平非灵看见的情境,是正在……那个的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人还是她说不出缘由,却一直深深讨厌着的兰夫人?   也难怪平非灵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怒火冲天地要去报仇……   苏如异震惊到无可言喻,简单直白的脑袋瓜子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事情,懵懵地扭头望向庭院入口处的平非卿,不知该是个什么心情。   ——原来王爷讨厌兰夫人,是因为她给自己戴绿帽子啊……这也就难怪了。   苏如异垂下脑袋,默默地熬药。   庭院口的平非卿正与入到王府里来的元靖说话,感觉到他的视线,侧首看过来一眼。只看到这少年依旧认真地看着炉火,便又转回头来,继续说道:“无殊,今夜之事突然,便是如此了。”   元靖有些无言,垂眸掩住眼底神色,微微一颔首。   “如异说,灵儿一定是清醒了,且脉相平和并无异状,让她睡一睡便好。”平非卿未察觉他的消沉,只当他是心中担忧,因而出言安抚,随即又道,“你来这一趟也是正好,替本王留在这庭院里守一下灵儿吧。”   “王爷,你是要……”元靖开口询问半句。   这人敛眸,周身裹上一层戾气:“本王也该去将此事了结了。”   元靖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作犹豫,道:“但我……留在郡主庭院并不合适。”   徘徊不定的神情,原是因为对此事有所在意。   平非卿低笑起来,随手轻拍他左肩,回道:“你那日与灵儿同骑时,可是说了‘随性便好’。现下虽已夜深,但毕竟事出有因,你即将是灵儿的夫君,只是留在这庭院里,并无不合适之处。况且这是平王府,本王不信有人敢说三道四,嗯?”   元靖不知作何回答,似乎依旧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平非卿收回手来,侍卫长自不远处行近,行礼之后,递上一纸折叠的信函给他。   “竟然是这么个人……很好,查明得正是时候,”这人展阅罢,将信函收起来,“你也去兰婉庭院之中,不要打草惊蛇,本王片刻后便会前往,且听吩咐。”   “是,王爷,属下明白。”   “去吧。”   侍卫长退下,平非卿临走之前,又看一眼苏如异。   苏如异正偷偷瞧他,眼神里含着点心疼与同情,不提防被捕捉个正着。   “……”平非卿狐疑行上前去,蹲到他身前,直视他双目,苏如异偏头闪躲,被这人捏住下巴,“怎么了?”   “没……”   “你这神色不安,是不是灵儿的病……”   “不是不是!”苏如异见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没有,和郡主没关系。”   平非卿弯唇:“所以你真有心事?”   “……”苏如异瘪嘴,忘了这人最会套他的话了,实在躲不过去,无奈答道,“我就是突然觉得,兰夫人的确挺坏的……”   “哦?”   “她……她居然……”苏如异脸红。   平非卿眉梢微动,好像猜着了什么。   不是他心思太重,而实在是这少年的想法太简单有趣。以前不足够了解他,才会时不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眼下摸清楚了他这颗脑袋,轻易便能猜着他的言外之意。   “棉萝,过来看火。”   这人无奈夺过他手中的小扇子,递给行至身前的侍女,拉着他站起身来。   “做什么?”苏如异问。   “去处理后续之事。”   第二十九章 下场   苏如异茫然地眨眨眼,乖乖地跟着他走。   这么一跟就跟到了方才来过的庭院,看着里面的诸多侍卫,苏如异霎时紧张起来,愈发不明白这人的用意。   “王爷。”   侍卫纷纷行礼,烛火闪烁的房中,传出瓷杯破碎之声。   苏如异被那声响稍微惊了一下,不觉攥住身边人的手指。平非卿反握住他的手,带他走上前去,推门行入房中。   眼前女子被囚困一日,已不再似起初那般惶恐慌乱,故意将面色端得十分平静,迎门稳坐于榻上,若不是满地瓷屑将她出卖,恐怕平非卿也会真有几分相信,她是临危不惧。   平非卿并不阖房门,带着苏如异往里走了几步,坐到圆桌旁。   苏如异正襟危坐,很是紧张,他知道眼下的情况相当严重,可不止是来抓伤害郡主的犯人的,同样还是为了捉奸,身为王爷的侍妾却私下里爬墙,平非卿就算再不喜欢她,也一定非常生气。   桌上的小糕饼有些诱人,苏如异知晓气氛不合适,忍了忍,只悄悄看了一眼。   平非卿却将那点心拈起来一块,在眼前看了看,轻笑开口道:“这不是厨房做的东西么?本王难得过来一趟,你竟未再亲自下厨?”   兰婉不答,只是突然听着他说话,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平非卿没吃那东西,随手丢回桌上,苏如异的双眼随那块点心落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本王过来坐会儿,怎么本王来了,你却一字不吐?”   依旧无人声回应,这人笑了一笑,只管继续言道:“本王这回却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然而太过冗杂,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话说得挺慢,也不知何时才会入了正题,苏如异没忍住,虽有点不好意思,但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悄悄伸手,想要去抓糕饼吃。   平非卿捉住他的手挪到桌下,放回他膝盖上。   苏如异被逮,红了红脸,端正坐好,没好意思再想吃的。   这片刻的沉默,几步开外的兰婉终于有所反应,逐渐有些坐不住了,略有些僵硬地侧过脸来,眸里除了畏惧,还有说不明白的复杂之色,似几分嘲讽,又似几分怨恨。   平非卿哼出一声笑,不知这女子有何不甘,竟还有脸面露出怨怪的神情来。   “那不如我们避重就轻,先说小事?”他仿佛愈发愉快地弯起唇角,提议道,“先来说说,和你苟且之人是谁?”   这也能叫小事!苏如异瞠目结舌。   罢了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和妄图杀害郡主相比起来,红杏出墙的罪责是要轻缓许多。   兰婉冷冷地笑了起来,虽心中怕极,却也生出几丝视死如归之感,讽刺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这么护着他?”平非卿悠然撑头,颇有一番看戏的意思,“还是说,他答应你会带你出府,所以你将整条命都绑他身上?”   看似猜测的话语却似乎道中了什么,兰婉倏然睁大眼,心跳都几乎止了半瞬。抬起头来,这人却又只是猜测一般,还等着她的回答。   “嗯?”平非卿又疑问一声,眼见她依旧以沉默应对,便也不等待了,笑道一声,“捉上来。”   门外忽然起了变数,几名侍卫迅速抽刀,齐齐围住他们之中的一人,那人措手不及,当下被制服,被捆缚着丢进房中。   此人跌倒在足前,兰婉一声低呼,吓得向后缩了缩脚,绝望之感席卷而来。   “你们以为本王这几天里就没有查探过吗?”平非卿站起身,走到那侍卫跟前,抬脚将他翻一翻身露出正脸,道,“本王在此事中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过于信任你,身为本王的府内侍卫,跟随本王十数年,不仅不懂得以身护主,还敢为了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对郡主出手……周峰,本王自问待你不薄,你如何敢做出这种事来。”   “王爷恕罪,是属下鬼迷心窍……”   平非卿低笑:“那你倒是说说,如何鬼迷心窍?”   周峰此刻罪事遭揭露,哪敢再有半点隐瞒,根本不需上刑,当下便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王爷,是兰夫人勾引属下在先,属下一时愚蠢,做出冒犯王爷之事,属下知罪……”   “知罪?既然知罪,为何还要伤害灵儿?”   周峰慌张交代道:“王爷,当年属下与兰夫人在那废园里……不曾想到会被郡主撞见,属下绝不敢对郡主出手,是兰夫人说……说郡主太过机灵,年纪虽小,但必不能将她巧妙蒙混过去,非要逼得属下痛下杀手,将郡主灭口……”   “找死!”平非卿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踢出数尺,周峰承受不住这般内力,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来人,将这背主负恩的混帐给本王拉出去,立地斩首。”   “是,王爷!”门外侍卫听命入内,将那人拖了出去。   平非卿恨意难平,忽然狠狠扼住兰婉的脖颈。   这女子早已面如死灰,从那侍卫出口第一句话开始便是满目震然,丝毫不愿相信,信誓旦旦保证要救她出府之人,毫不犹豫便将她舍弃出卖。   兰婉内心悲痛,满腔恨意却逐渐沉淀下,尔后浮出些笑容,呼吸不畅,难耐地盯着眼前之人。   平非卿平静半晌,松手将她甩到地上。   这人行回桌旁坐下,苏如异从未见过他暴怒的模样,起初的一瞬被吓得不轻,随即便万分担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坐回来,急忙抓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软软手掌反被覆住。   平非卿闭一闭眼,总算冷静不少。   房中发出女子的低笑声。   不待他开口,兰婉已缓缓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身来,精致鬓发被摔得有些散乱,抬头望向他,愈发笑得轻快道:“王爷不喜欢我,还不准我喜欢别人吗?”   平非卿回得冷漠:“不过是一个细作,还真当自己是我王府的侍妾了?”   兰婉微愣,旋即了然般愈发松懈下来:“原来你早就知道……是啊,我是个细作,那又如何,我依旧是一个懂情爱的女人。你不懂得怜惜,自会有人懂得……周峰不知我是细作,只拿我当一名可怜女子,我同他之间,凭什么就算是苟且?”   “毫无人性,为了一己贪欢,竟狠心对一个十岁幼童下手,畜生一样的行为,还不叫苟且?”   “呵……王爷,你难道还没想明白,郡主是因你而遇害的。”   平非卿蹙眉。   兰婉见他面色有变,得意笑道:“你若怜惜我,我又如何会与周峰走到一起,又如何会让郡主撞见?”   “满口诡辩。”   兰婉从地上站起身来,微微扶了扶鬓发,缓缓向他走近两步,偏头望向被他护在身旁的苏如异。   少年早被这对话间的“细作”二字惊到,只觉万分不可思议,此时被她这么看着,依旧愣愣地回不神来。   “傻傻的……”兰婉笑了起来,“王爷喜欢男孩儿便也罢了,竟喜欢这样呆呆傻傻的少年,真是让我好不甘心……这世上的人,有谁是你无法般配的?又有多少,不会甘愿留在你身边?你当初若对我好,细作又如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可以只忠于你……”   “不必,”平非卿眸色鄙夷地望着她,唇边再度露出些冷笑,道,“如异比你聪明千万倍,他只是单纯罢了。不似你,蛇蝎心肠,兰婉,本王问你,亲手喂自己喝下落胎药的感受如何?似乎还是两次?”   女子面色骤然变得煞白,狠狠瞪大双目,没想到他连此事也知晓。   “你的亲生骨肉,是被你草草埋在了庭院里,还是随手丢出了府外?”这人无动于衷地说着残忍之话,“本王真是不敢相信,你对自己的孩子竟也下得了如此狠手……你可曾有过分毫不舍得?”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孩子毕竟无辜,你怎不生下来,蒙骗到本王头上?呵,也对,本王不喜欢你,你如何会有本王的孩子。这一点,你倒是清清楚楚。”   “不许你再说了!”兰婉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   苏如异惊得身子一抖,随那尖厉之声微抽一口气,听着这些对话,心脏的骤跳传到了指端,在那人的手心里勃勃跳动着。   平非卿揉一揉那手,不再继续这话,转而道:“兰婉,其实你才是最蠢之人。如此愚蠢,比及你的忠心,本王更希望你能好好当个细作,把消息一条不落地传给那些个蛮子。”   兰婉颓然抬眼望向他,绝望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显然,你这些年传回去的话,都是本王有意让你知道的,包括前些日子,你自以为立了大功的造船一事亦是如此,从这一点而言,你倒也帮了本王不少忙。”   “平非卿……”眼前女子咬牙切齿。   “你的用处到此也就差不多了,原不知晓如何杀了你,才不会引起蛮子的警惕,因而一直将你留着,如今有了你与人苟且一事,倒正好。传出话去,他人只会以为是你不守本分,触怒本王,才引得杀身之祸,毕竟本王这些年来从未亏待于你,你说是不是?”平非卿看她浑身战栗,悠然补充道,“当然,本王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否则灵儿这些年的罪岂不是白受了?更何况还有此物。”   这人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纸包,丢到地上。   兰婉已是面如死灰。   “本王最为重视之人,你竟然害了一个,还想害第二个。既然喜欢毒,本王便让你余下的日子与毒为伴,好好感受一月,再暴毙而亡,那种毒叫什么?腐骨?”   “平非卿……我从没想到你是如此残忍之人……你……”   平非卿沉沉作笑道:“你是最没资格说本王残忍之人。”话落敛去笑意,怒然道:“来人!喂腐骨,将这女人关进地牢之中。这一个月,把她给本王好吃好喝地养着,若是绝食,便掰着嘴将食物灌进去,不准她早死一日,听清楚了吗?”   “是,王爷!”   数名侍卫行进房中,将兰婉钳制住。   平非卿拉起身旁沉默的少年,离开这地方,身后房门关上,尤可听得女子愤恨的怒咒。   苏如异步步回头,直到某一刻那声声咒骂忽然断绝,女子嘴里似乎被强灌下什么东西。他心中很是害怕,欲言又止地看着身边人,想问之话不敢问出口来。   他此刻的确是非常畏惧,这人从未对他表现过的一面,今晚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苏如异知道平非卿对自己很好,且格外温柔,是不可能那样凶狠地对待自己的,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接触过这般复杂之事,更没有亲眼见着一人被判处死刑,且是如此可怕的死法。   兰夫人所为诸事,他听在耳中也明白罪无可恕,但亲耳听着她将有的下场,还是令他胆寒不已。   ——腐骨,身为毒门弟子,即便从医不从毒,他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毒如其名,用尽一月时日,将人身腐烂,每日的疼痛都会加剧,却不会令人死亡,直到最后一日,夺去最后一口气息。   就是这样的毒,被这人毫不留情地说出口了。   平非卿说那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布满煞气,明明一直握着他的手,却也依旧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发冷发凉。   这不足两刻的时间里,脑中所知晓的事情实在太多,让他理不清条理。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闭口不言,也不再回头去看,只跟着这人一路前行。   片刻之后,却是平非卿停下了脚步。   苏如异轻轻一颤,抬头紧张地看着他。   平非卿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缓缓低头似乎是要吻他。苏如异虽无措,却还是乖巧地闭眼,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这人松了口气,紧紧地将他抱入怀中。   “平非卿……”   “是我失了控制,”这人在他耳边轻吻说道,“不该带你来的,怪我一时兴起,灵儿病愈我高兴得很,还以为能心情平和地处理此事,没想到还是发了火,吓到你了。”   “没关系……”苏如异有些鼻头酸涩,忽然又听到了熟悉的语气,整颗心终于松懈下来,后怕地抱住他,带着点哭腔委屈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你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平非卿无言,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口中之话转了半圈,最终吞回肚里。   他其实就是那样的人,是那样,也是现在这样。   不管哪样,都是真正的平王,对待不同的人事,自然会有不一样的表现,但他骨子里,的确是足以让人惧怕的。   可这些话他眼下还不愿说给苏如异听,他无法确定苏如异究竟会不会被吓跑。   这少年说过喜欢他,可他却还不够清楚,究竟苏如异的喜欢是如何,是不是真的能理解喜欢为何物,更为甚者,是不是能辨明喜欢与爱的分别。   平非卿等着苏如异清楚明白地爱他,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仅在眼下,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便只有眼前这少年是依赖于他的。   独此一事,再无其他。   而仅仅拥有苏如异的依赖,不小心表现出如此暴戾一面的平非卿,已失去了沙场上的勇气,心里之话根本说不出口。   苏如异紧紧抱着他,忍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心慌地哭出来。   夏日衣衫轻薄,那眼泪很快便打湿衣襟,令这人感到胸前凉幽幽一片。   平非卿叹气,轻轻地捧起那张脸,把眼泪一点点吻掉。   便也罢了,有些事情不急,一步一步往前便好。   第三十章 喜迎大婚之日   苏如异心有余悸,生怕这温和之人又忽然起了变化,一刻不愿放松地攥住他的手,一整夜紧紧跟在身旁,总时不时以惊慌小狗般的眼神抬头看他。   看得平非卿是怜惜又懊悔,不断反思着自己,怎么就因为一时高兴而得意忘形,将他带去那地方。   当夜回到房中,这人便将他揽在身下,温柔绵长地要了一次,带着深深安慰的亲吻漫遍全身。   苏如异内心的不安被他一点点吻去,前所未有的主动,四肢缠绕在他的身上,主动抬头回吻,仿佛是要确认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平非卿,和以往都一样。   平非卿在他温软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一边在耳旁低声柔和地唤着“宝贝”哄他,待他的抽噎声里多出了熟悉的撒娇意味,揪了许久的心才终于松缓下来。   这一场床事虽分毫算不得激烈,但却持续了挺久,苏如异身体与精神都无比疲惫,好不容易等到这人结束,闭上双眼便在他怀里睡着了。   胳膊依旧牢牢地绕在他脖子上,平非卿翻身挪一挪姿势,将他好好抱在怀里,了无睡意,稍稍捧起他的脸,借着月色仔细看他可爱的眉目。   夜深人静,正是心思敏感之时,平非灵病愈的喜悦,了结兰婉一事的平定,与吓着苏如异的内疚顿时齐涌入脑,翻搅得他五味陈杂。平非卿低叹一息,将怀里少年的脑袋重新按回胸前,闭上双眼一同睡去。   翌日天明,在王府中留宿一夜的元靖早早候在庭院中。   平非卿今日起得不算早,舍不得丢下怀里人,醒后便一直闭目养神,直到苏如异也苏醒过来,才带着他一道下床更衣。   这人未传召侍女,先是抱着他去沐浴清洗一番,随后又亲手为他穿上衣服。苏如异红着脸,饱饱睡了一觉之后,已不太记得清昨日那些紧张的情绪,偷眼看着这人,心想就是这样带着些笑意的平非卿,才是真正的平非卿。   想着便高兴了,凑上去亲他一口。   平非卿捏捏他,手指顺过他的脑后发道:“去叫人来束发吧。”   “嗯。”苏如异点头,跑到窗边推开窗栏,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四处瞧,没瞧见廊上的哪位姐姐,倒是一眼先望着了院中之人,当即回过头转告道,“元大哥在院子里。”   平非卿微愣,此时长发未束,但他并不对元靖拘礼,加之随即便想到那人一定是早已等候了许久,于是不再拖延,行到院中去见他。   昨夜情况复杂,元靖虽看起来一直有所介怀,但因关心平非灵的安危,而始终没有离去。后来耽搁得晚了,平非卿便安置他在客院中住下。   元靖独自在那房里,却一夜未眠。   思来想去,心中之话还是决意坦诚了。   平非卿与他坐在院中,泰然等着,这才发现元靖似乎是真有心事,从昨夜开始神情就不那么自然。   饶是神经大条的苏如异都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又不想离得太远,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上,一边拿勺子舀着小西瓜吃,一边大方地旁听着。   “我思虑了一夜。”元靖情绪略显低沉。   “到底怎么了?”平非卿见他好不容易开口,不禁叹气道,“灵儿病愈,理应高兴才是,你为何烦扰?”   “我自然高兴,”元靖出言肯定,罢了却又摇头,“只是觉得……这门亲事,应该再问问郡主的意思。”   平非卿不解,微微动一动眉。   苏如异呛了口西瓜,瞪眼望着好巧不巧来到庭院口的姑娘,忍不住咳了几声。   平非卿稍作犹豫,从容不迫地继续问他:“为何?”   “王爷也知道,郡主之前懵懵懂懂,只认‘无殊哥哥’,却不知道我究竟是何人,更是从来都不清楚愿意嫁给我的理由。”   “所以?”   “眼下郡主病愈,理应尊重她的意思,再容她考虑明白,是否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那你可愿意?”   元靖背对庭院口,看不着身后之人,无奈自嘲道:“我从来都是清醒的,怎么会不愿意?”   “那岂不是正好,”平非卿低笑起来,“你情我愿的事情,怕什么?”   “曾经是你情我愿,如今还是请郡主再考虑清楚为好。”   苏如异惊呆了,小西瓜都忘了吃,执着勺子坐在那处,眼睁睁地看着庭院口的姑娘向说话那人走近。   有点儿不厚道,但他发自真心觉得,这出戏比之前那两名戏子所演的要更有看头……   还在乎什么礼节,赶紧跑到桌边,也霸上一方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热闹。   “什么叫‘曾经是你情我愿’?”平非灵在石桌旁坐下,满面无辜地张口便问。   元靖惊讶地看着她。   “之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平非灵追问,“无殊哥哥,你只喜欢傻子吗?”   “哈哈哈……”平非卿崩不住大笑,莫名觉得怎么病愈之后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比他的小馒头还要有趣?   “郡主……”   平非灵委屈极了,此时神智恢复,又睡足了一觉,正是条理清晰的时候。原本满心感动地来找哥哥,别提有多兴奋,却不想刚入庭院,便听着这样的对话,心中又急又气,难过道:“要怎么考虑?如果我说不嫁了,无殊哥哥是打算抗旨吗?”   “并非……”   “无殊哥哥不只是抗旨,还打算拉着我一起抗旨?”   元靖噤声,看清楚了局势,他根本就无从接话。   平非灵下断言:“我自幼时便决意要嫁给无殊哥哥,所以哪怕是你不想要我了,我也会跟着你出府去,你无论如何都要娶我。”   苏如异认为很有道理,附和着点点头。   “……”   “灵儿。”平非卿轻轻责备一声,虽忍俊不禁,却多少觉得她的话语有些不成体统。   平非灵不甘地紧抿双唇,眼里蒙出雾气。   元靖喟叹,算是彻底折服了:“郡主,我并非此意。”   “叫灵儿。”   “……”元靖失笑,微微颔首,“灵儿。”   “娶不娶?”   “娶。”   平非灵满足地露出笑容。   苏如异松了口气,继续吃起小西瓜。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唔,西瓜真甜。   郡主痴症一事,历经六年,水落石出,云开雨霁。   平非卿心情大好,此时再来处理昨夜在府中偷情的那两人,万事从轻,且赏罚分明。   那二人所为之事有伤风化,但有幸得平王格外宽恕,未被逐出王府,只各领了十个板子,并罚去三月俸禄;而除此之外,郡主得以病愈,他两个也算误打误撞地作了媒介,于是又被赏了百两白银。   两人狂喜不已地叩恩。   至于最有功劳之人,也就是郡主的医师苏如异,小日子更是过得有滋有味,原本就受尽宠爱,此后更是不得了,被平王好吃好喝地亲手喂着,一日一日下去,原本就肉乎乎的小脸蛋又越发圆润了不少。   苏如异了了医治平非灵的这桩大事,再没有需他忧心之处,过上了没心没肺的生活,每天里的闲暇时光,只要平非卿有事忙碌,他便独自离开王府,跑到怜君阁去,兴高采烈地把这件事说给他的师兄断颜听,得意又自豪地等着表扬。   断颜总是浅浅笑着听他说,不论听上几遍也不嫌烦,温和地揉揉他的脑袋。   如此开心的日子再无一丝波澜,直到七月末的某一日傍晚,苏如异从怜君阁回来,路过一处庭院时,听见院墙之后有两名侍女的对话,隐隐约约似乎是在谈论他。   那声音嬉笑着说道:“……本来请到府中,就是给郡主医病的,如今病好了,也不见他离开。”   另一个声音便也颇有兴味地回道:“你可小心点说话,还真当那少年只是个医师呢?府上谁不知道,郡主病未好的时候,他可就搬到华月庭里去了……咱们王爷清心寡欲这么些年,从未往房里带过人,他可是第一个。”   “看起来那么单纯个少年,没想到还挺厉害的……你说他这算什么,王爷就算是真心喜欢他,难不成还能破格一番,娶他做个男王妃?”   两名侍女俱被逗乐,低声嬉笑起来。   苏如异脑中茫然一片,听着这私下里的谈话,忽然觉得这两人说得很有道理。   ——平非灵的病好了,如今他留在王府中到底凭什么呢?   凭那人喜欢他?凭自己也对他说了喜欢?   这算是两情相悦吗?就算是,他又究竟是什么呢……   平非卿曾说过,他不是男宠,可也说过,他只是平非灵的医师……   苏如异迷惑了,所有愉悦皆一扫而空,顿时感到无比失落,闷闷不乐起来。   回到华月庭中,那人守着时辰从书房出来,正在院里等他,苏如异走上前去,难过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平非卿抱着他关心问道,“遇着不开心的事了?”   苏如异摇摇头,罢了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疑惑问道:“平非卿,我为什么可以留在你身边?”   “嗯?”平非卿蹙眉,隐约觉得,平时的苏如异是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看着他消沉的模样,略作思索后回答道,“因为你很重要,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苏如异眼睛有了些神采,脸红红地问:“真的吗?”   “真的,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就再也不会感到愉快了。”   苏如异弯着眸子笑起来,不再感到沮丧。   “不要乱想知道吗?”   “嗯!”单纯的少年高兴地点点头。   平非卿放下心来,带他去吃晚饭,却并没有真正把这事忽略而过。   事后把苏如异身边的影卫叫来问了一番话,又命他查到了当时嚼舌的两名侍女,当下赶出府去,才算罢休。   苏如异毫不知情,素来心宽,依旧畅快安逸地过着日子。   如此,终于到了八月初一,锣鼓喧天。   天方亮了不久,平王府内已是热闹非凡,郡主庭院中的侍女往来不绝,虽数日前便已万事备妥,但当真到了这一刻时,众人依旧有些手忙脚乱。   姑娘家出嫁,苏如异很是好奇,却连庭院都不好意思进去,只在院门之外远远望着,跟随各位姐姐匆忙的脚步挪着视线。   身旁那人同样浅笑等待,望着院中喧闹之景,心中感慨。   平非卿从前不曾娶妻,以后也不会,膝下自是无子女,唯独一个平非灵是他同父同母的血缘至亲,从小在他的眼前长大成人。如今这个约莫小他十岁的妹妹将要出嫁,于他而言,为人兄的心情其实与为人父并无太大差别。   侍女一路小跑着赶到身前来报,面上带着急切又喜气的笑容,施礼道:“王爷,迎亲的队伍到了!”   “进去催催。”   “是。”侍女提着裙摆跑入郡主房中,片刻之后出来,欢快道:“郡主好了!”   这人微微作笑,前去接她。   苏如异终于能跟进院子,兴奋地站在门外,等着他将小姑娘抱出房来。   片刻之后,一身嫁衣的新娘子终于出现,平非灵罩着红盖头,瞧不见精致妆容,但御赐的喜服上绣着绚丽夺目的彩凤,袖摆缀着大片并蒂莲,玲珑鞋上嵌着圆润珍珠,一眼望去,从头至脚,无一处不令人惊艳。   苏如异睁大眼,跟在平非卿身后送她出府。   门外燃了一串大红鞭炮,一袭红衣的元靖已下马等在轿前,平非卿将平非灵抱入花轿,放下轿帘后同他说道:“无殊,本王仅有的亲妹,从此交予你了。”   “王爷放心,此生不会负她,只爱她一人。”   平非卿颔首,退回府门处。   元靖上马,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地远去,丰厚陪妆结着红绸长长地跟在队尾。   苏如异一直偏着头望,直到队伍行远再瞧不见,回头看一看平非卿,这人正含笑与众人寒暄,京里头的达官贵人来了不少,纷纷向他道喜。   分明一派热闹,苏如异却从这人眼中看到点不舍与伤怀,尽管瞬间便消逝而过。   其实平非卿向来善于掩饰心底情绪,与之接触的人里鲜少有不明白这一点的,更不会有谁时时刻刻都那般在意着平王的真正心思,只求在表象上巴结讨好,求得一己利处。   苏如异却不同,想法十分简单,看到什么便是什么,觉得这人就是在难过,于是走上前去,轻轻拉着他袖摆。此时人多,不太有空闲说话,只想以如此动作来安慰他。   平非卿袖子被坠着,转头便看到这少年乖乖地跟在他身旁,也不避忌他人,弯眸把那手握到掌心里。   虽说郡主的亲事在将军府,但王府这边来贺之人不少,也当设宴款待。府中难得喧闹一回,整日里人息不绝,十足尽兴。   平非卿一贯严肃,今日却显得平易近日,对于上前敬酒之人,总不介意多聊上几句。他这边忙着,苏如异却丝毫不感到受了冷落,独自坐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   桌上佳肴比以往都还要丰盛,且除了膳食,整日里几乎是一刻未歇地在上着糕点水果。苏如异吃得又忙又累,哪还顾得上其他。   平非卿瞧见了,命侍女专门煮了山楂水给他,怕这娃娃没个节制,把肚子给闹坏了。   正想着的时候,卉菱出现在眼前,刚招呼仆从将一些包装华贵的礼盒送到华月庭去,随即行近交代道:“王爷,方才又有人送来了贺礼。”   “何人送的?”平非卿有些疑惑,来贺之人都已在府中,贺礼更是入府时便一一呈上,会是什么人在此时才前来道喜。   “萧府派人送的。”   一旁的苏如异听在耳里,顿时抬起头来,吞下嘴里的肉问道:“我师兄来了吗?”   卉菱回道:“送东西的人已经走了,萧家的主子并未前来。”   “这样啊……”苏如异有些失望,还以为师兄来陪他玩了呢,索性也不再关心,低下头继续啃肘子。   平非卿低低笑一声,觉得这倒是萧家的作派,该尽的礼数一样不落,却又不会过于谄媚,圆滑得恰到好处。   ——随后,又令他记起了征战一事来。   平非卿转眸看向身边人,如今平非灵已出嫁,暑气亦消褪,正是入秋了。   大概今夜,便是时候告诉苏如异他将要离京之事了罢。   第三十一章 出征前夕   来贺的客人实实在在地在王府里留了整日,晚宴过后才踩着暮色纷纷告辞。   对于这种蹭饭蹭全天的行为,苏如异觉得真是太好了。   其实他平时吃得已经足够精致且丰盛,但毕竟就他与平非卿两人,很多时候甚至就他一张嘴在找吃的,菜肴的品种怎么也比不得今日盛宴里的多。   苏如异在心里把平非灵谢了千百遍。   等到晚上的时候,才真正知道难受,躺在榻上哼哼唧唧,捂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抱怨着好撑。   平非卿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都没在身边安慰他,搞得苏如异可怜兮兮地皱着脸。   院里似乎有什么声音,窗台就在旁边,但他实在没那个精力爬起来看看,撑得挪也不想挪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这人才进到房里来。   平非卿弯着唇角把榻上这一整团抱起来,行至院中又将他放下来。苏如异哪有力气自己站着,懒懒散散地整个人往他身上靠,一边埋怨道:“我不要出来,我不要走路,我不要站着,我什么也不要……”   这人不作理会,只一手揽着他,不知是向谁吩咐道:“点着吧。”   话音刚落,就听着身后有奇怪动静,苏如异回过头去,正巧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烟花绽放之景,碎米般的亮色星点仿佛自地而起的涌泉,一簇一簇地争相腾起。   不禁看得失神,努力地扭着头,这人轻声笑着,扶着双肩把他的身子转过去。   罢了从身后抱住他,下颚抵在头顶问道:“好不好看?”   苏如异愣愣地“嗯”一声。   先前发生的一系列意外让他早已忘了小烟花的事情,只隐约有些空洞洞的,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之事,若不是这人今日给他这个惊喜,也不知是否要到明年七夕,他这脑子才会再次想起来。   他从未见过烟花,只借着书里的文字想象过场景,那些有幸见过的文人把烟花写得很美,华丽辞藻堆砌无数,让他坚信这定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   如今真的见着了,苏如异才知道,原来那些文字都写得还不够好,并且根本用不着写得那样繁赘,只要告诉他,想象着把漫天星子都装在一起,再迸裂开来便足够了……   苏如异的眼前,就是涌动的星河。   他一下也舍不得眨眼,格外认真地看到结束,直到最后一颗星火消逝无踪,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半晌后回过神来,转身抬头,兴奋地对着这人笑。   “喜欢?”平非卿抵上他的额。   “嗯,喜欢,真漂亮!”苏如异回得欢快无比,往他鼻尖上蹭一蹭。   平非卿顺眉,抱他回房里去,放躺回榻上,自己则坐到身旁。   如此高兴罢了,便有正事要说。   这人虽还浅浅带着笑容,面色却正经了不少,开口陈述道:“有一事要让你知道。”   “什么?”苏如异侧过身子,让饱饱的肚子舒服些,一边偏头与他对话。   平非卿道:“我会离开京城一段时日。”   “为什么?”   这人先不答,只继续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便搬去萧府,我已同萧家大少爷讲好了。”   苏如异瞬间蹙眉,眸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又问道:“你要去哪里?你有事不在我等你就是了,为什么要搬去萧府?”   “去萧府,你师兄可以陪着你,我放心些。”   “所以……”苏如异听出不对劲来了,试探问道,“你要走很久吗?”   平非卿看着他越发不安的神色,稍作沉思,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回答道:“并不会太久。”   苏如异下意识扯住他袖摆,像是怕他此刻就不见了似的。   “你有什么事,去哪里,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出征,”这人轻描淡写,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揉搓,“那样的地方怎么能带着你。”   苏如异难过地垂着眼,忽然想起先前同这人去校场的那一日。当时仅隐约察觉有事将至,却没意识到是真有战事临近了,不禁有些责怪自己,怎么这脑子如此不管用,总是不能聪明一点呢?   “你什么时候走?”苏如异抬起眼来,问得十分不舍。明明方才都还是很开心的,见着了从不曾看过的小烟花,谁知道转身便听着这样的消息。   平非卿确实说不清楚何时会走,便答道:“快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年前也能回来,我保证。”   苏如异掰着指头一算,顿时委屈得双眼泪汪汪的——真等到那时候,可要小半年呢!   “我不要……”   平非卿瞧得心疼,但心中却不是不欢喜,毕竟这小馒头舍不得他,不管是出于依赖还是情意,都足够令他喜不自禁。   然虽如此,这人还是没有失了理智,温柔却不失坚定道:“乖乖去萧府等我。”   “我不去……”苏如异抹掉眼泪,坐起身来很是认真地提议道,“你带我去好了……”   “胡闹,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当好玩吗?”   “我没觉得好玩,我又不是只会玩……”听他说得有几分严厉,苏如异便更是急了起来,辩解道,“我会医术,你们军中缺医师吗?我可以去的。”   “……”平非卿低叹,索性抱他坐到腿上,面对面地望进那双眼里,万般严肃道,“不准,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去萧府。”   苏如异张了张口,眼前人眉宇间的神情分毫不松和,摆明了是绝不肯让步的,光一个眼神便噎得他说不出话来,不由瘪一瘪嘴,眼泪往下滚落。   平非卿无奈至极,却狠着心不安慰他,只一语不发地替他拭眼泪。   等他哭够了,才抱着这双眼红肿的少年去沐浴更衣,以为睡一觉起来,慢慢的,他便接受了。   谁知一向运筹帷幄的平王此次却失了算,素来没什么坚定意志的苏如异这一回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决心,十足认真地跟他闹起了脾气。   不光是从那晚上起便不再跟他说话,更是饭也不吃了,实在饿得不行,才悄悄抓一两块糕饼填肚子,随后继续与他较劲。   平非卿怎么哄也没用,苏如异就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即便是好不容易松口,也只会瞪着圆溜溜的眼望着他,嘴里仅有一句话:“我跟你一起去。”   这人总是回一句“不准”,苏如异扭头便跑,根本不再理他,甚至独自搬回了原先的庭院去住,闹得越发起劲。   平非卿莫可奈何,甚至感到哭笑不是,从没想到这馒头似的娃娃还挺有气性。   这么僵持着,眼看着中秋将至,战火的烟云也仿佛往眼前越燃越近。   这边的平非卿与元靖方才聊罢团圆一事,带着半分玩笑道,也不知今年还有无机会在家中赏一轮圆月,那边的急报便已快马入京。   ——敌军犯境了。   蛮子兵分两路,军马陆上先行,战船则沿着水路进发,如他们所预想一样,向着必经的重要关口太泽湖域侵袭而来。   太泽湖域已是平崴境地,平崴对北蛮的态度,一贯称得宽容以待,此刻才发兵镇敌,算得上是出师有名。   驻守边关的军马已在陆上扎营,巡湖的军船也如同严密防线般围在水面,只等着天子令下,任命大将领兵出战,与边关军马相汇。   探子回报得及时,敌人方有动静,消息便层层传回至京城。   平非卿下罢早朝,与元靖一道去过御书房中,离开之后共乘一辆车驾回府,怎知还未行出宫门,便又被请了回去。   皇上知他二人尽在掌握,数月以来万事安妥,倒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点微笑道:“看来朕是体恤不得你二位了,中秋不得在京一事,算是朕欠下的。”   平非卿听出是玩笑之意,故而轻松应道:“能让皇兄欠下一记情,岂不划算?”   皇上摇摇头,尔后面色肃然,唤道:“大将军。”   “末将在此。”平非卿随之正色,单膝下跪。   “朕即刻封你为兵马大元帅,亲掌帅印,统兵出征。”   “末将领旨,势必得胜凯旋。”   皇上颔首,转而又唤道:“元爱卿。”   “微臣在。”元靖亦下跪候旨。   “朕命你为军中军师,辅此一战,为元帅出谋划策。”   “微臣领旨。”   “都起来吧。”皇上面色重又松和几许,望向元靖道,“朕知爱卿与安平新婚燕尔,此时离京,辛苦你了。”   “皇上言重,护国出征,乃臣分内之责。”   “好,朕有此等臣子,是国之大幸,”皇上颇为欣慰,也不再多言,又道,“数月来并未疏于防范,此刻倒不急于一时,令军队整装,你二人回府中准备一番,翌日天明出发。”   “是。”   自宫中行出,早已等待多时的战事来到,平非卿说不出神思是紧了几分还是反倒更为松懈,但态度确是严肃不少,慎重地向元靖交代了不少事宜,其中不乏令其叮嘱平非灵好生照顾自己之话,仔仔细细道罢,才乘着车架离开。   马车并非回王府,而是向着东宁街行去。   平非卿来到怜君阁,发现起床后的苏如异果然早已来到此处,最近这几日,少年为了避开他,总是一日不落地往这医馆跑。   “小师弟。”   这人踏入馆内,原在为人诊脉的断颜眸光望着了来人,轻轻唤他一声。   “嗯?”苏如异从药柜前转身过来,尚未将疑问之话道出口,便看到了门边人,嘟了嘟嘴,转身继续抓药。   平非卿行上前去,看这少年明明脸都红了,却依旧装作不理会他的模样,心中无比怜惜,带着些轻笑在耳旁低声唤道:“小馒头。”   苏如异耳根子烫得不行,往旁边挪几步。   这人望着他的侧脸,微微一声叹息,总觉得那肉肉的脸颊不似之前那般圆润了,看来这么几天,苏如异是真把自己给饿瘦了些,禁不住愈加心疼。   “小如意,”平非卿又喊一声,依旧得不到回应,索性直接开口说道,“明日一早我便走了。”   苏如异手一抖,险险地抓稳称药的小戥子,望着这人张一张口,眼看着眼圈又要红了。   想了一想,忙把戥子交给一旁的药童,急急同师兄打一声招呼,拽着这人袖子便出门去。   苏如异站在门外,依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被这人领上马车,才终于说话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一开口,眼泪珠子便收不住了。   平非卿真是没见过比他更爱哭的人,即便是府里那些个胆小的丫头都比不及他。   “乖一点。”   “我要跟你去……”   这人叹气,探出手臂将他揽到怀里,哄道:“等我回来,我答应你,一定尽早回来,一日也不耽误。”   “我不听你说我要跟你去……”苏如异急得不行,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坚持闹脾气,这个人就一定会妥协,怎知直到这一刻,他依旧不肯松口。眼看着自己就要被独自丢下了,心里头的难过如同狂卷的浪潮,一层一层地打来,打得他放声大哭。   “……”   平非卿觉得,车外行人一定会认为这马车里面在拐卖少年。   苏如异哭得直耸气,话都说不清楚了,模模糊糊地嘟囔出好长一段话来,这人却一个字都没听懂。   “慢点说。”平非卿心疼地拍拍他的背。   “我不……”   后面的话就又听不清了。   苏如异差点没把自己噎过气去,脑子里有好多“大道理”要给这人讲,告诉他自己不会给他惹麻烦,自己真的可以做军中医师,一定会尽心尽力地给战士医伤,他还想吹吹牛,说军中的医师一定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   想把这些话多说几次,努力劝服这人,却喘得说不清晰,顺不过气来。   心急火燎的,苏如异张口便咬住了白乎乎的拳头,直把自己咬得极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松口!”平非卿蹙眉,从未这般大声地斥责过他。   苏如异被他捏着下颚放松牙关,拳头上留下一大堆口水和深深的牙印。   这人只觉整颗心都被揪了一把,拿衣袖把那口水拭去,小心地握在手里揉搓,时不时低头亲吻几下,这才把声音软下来哄道:“你这傻瓜,我又不是不回来,乖乖地等我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苏如异说个不停,直到胸腔里没气,深深地喘一口,红着眼睛吸一吸鼻子,继而又委委屈屈说道,“你不让我去,我就不等你了,我天天不吃饭,你回来我就饿死了……”   “不许胡说。”   苏如异狠狠地咬着嘴唇。   平非卿无奈。   明日一早便要离京了,难不成余下的一日,还非要这般闹下去不可?   他原想平静地与苏如异相处一天,多哄哄他开心,临别前温存温存,好好话别。谁知道这少年一点也不体谅,不光不知晓他的为难,反而还体现得更为可怜,就好像是被丢弃了的小狗一样,呜咽个不停。   “我要去……”苏如异又开口了,依旧没放弃。   平非卿沉默半晌,虽内疚,却终究对他撒谎了,暂且哄骗道:“嗯,明早再说。”   苏如异眼中燃起了希望,疑问道:“真的?你答应让我和你一起去了吗?”   平非卿点点头。   小狗破涕为笑,嗷呜一声扑上来。   平非卿抱他在怀,逐渐收紧手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也罢,先哄他一日,明日悄悄地走,这娃娃便闹腾不得了。   苏如异果然是苏如异,哪怕耍起脾气来,也只是个耍脾气的苏如异。   只要被顺了心事,温柔地安抚,便能够立刻开心起来,食量也恢复,吃饭时再不引人忧心,自己就能将自己喂得饱饱的。   入夜时分,苏如异梳洗好后不忘找来布囊,一件件地给自己装衣服。身旁还有个包裹早已打整完备,是从药房里收来的药物。   他是安了心要去军中当医师的,更是信了平非卿的话,以为这个人被自己闹怕了,是真的妥协,要带着他一道同行。   平非卿在一旁看着,心子又软又疼,罢了将他从柜旁抱走,压到床上去,俯身在脖颈上亲吻。   苏如异被吻得酥/痒难耐,一边躲一边开心地笑道:“我还没收好。”   “明早再收。”   平非卿拉下床帘,把那一堆衣裳阻隔在他的视线之外,轻轻地覆上那双还欲喋喋不休的嘴,手掌顺着胸膛往下,钻进衣襟里。   苏如异低嚅一声,不再反抗……   【**************   微//博上车。   ***************】   怀里少年依旧细碎地颤抖着,平非卿将他轻轻拍抚,手掌覆在背部为他顺气,心中内疚一点点浮出来。   ——如此等到天明,苏如异醒来时,他一定已经离开了。   平非卿在那眼角轻吻,心中知道,他的小馒头一定会哭得鼻尖发红,但眼下也真是别无他法,不得不狠心离去,不论苏如异有多不高兴,都只能回来再哄了。   这一场战事,他定要倾尽全力,早一点回到京中。   第三十二章 行军   平非卿没睡上多久便到了起身的时候。卉菱来到房中为他整装,天色尚暗,为免扰着床上人,灯烛只朦胧地燃着一盏。   他转头望一望静垂的床帐,低声问道:“棉萝是否收拾妥当了?”   卉菱回道:“回王爷,棉萝妹妹早已备妥,等先生醒来,便能随他同去萧府。”   “嗯,”这人满意颔首,“令账房多拨些银钱给她,平日里让如异随身揣着荷包,告诉棉萝,若是不够用了,随时回王府支取。”   “是,奴婢明白。”卉菱替他着好软铠,施礼退出房去。   平非卿回到床边,撩开帘子再看那娃娃一眼,半晌后俯身在脸颊一吻……   等到苏如异终于醒来,早不知是什么时辰,天色大亮,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泄入房内的阳光。   迷迷糊糊地往身旁摸一摸,却怎么都摸不着人,连铺间的那点余温都没了。脑中一惊,睡意骤然全无,苏如异霎时睁开眼来,果然瞧见床上只剩他自己。   “平非卿……”心存侥幸地喊上一声,可房中并无人回应。   身体有些酸软疼痛,苏如异寻着些力气爬起来,掀开床帐望出去,入眼空空荡荡,根本没那人的影子,不远处的桌上还留着自己未打包整齐的行囊。   眼泪“唰”得一下便掉下来了。   ——平非卿还是抛下他独自走了。   苏如异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伤伤心心地裹着被子,只管坐在床上哭,哭了没两声便惊来廊上侍女。棉萝小跑着进来,原想问他出了何事,但未开口之前便又猜着了原因,只好无言行到床边去,执锦帕替他擦拭眼泪。   “先生别哭了,王爷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的……”   苏如异不听,抽噎着不断控诉:“他骗我……他是王爷居然也骗人……他是个骗子王爷……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先生……”   “我讨厌他……”苏如异可怜巴巴地望着棉萝,探出一只手来勾扯帘帐,想将自己遮起来,鼻音浓浓道,“棉萝姐姐我要穿衣服……”   “好……”棉萝把干净里衣递给他,垂下床帐,担忧地等在外头。待他穿好里衣下床来,才又靠近,亲手为他整理外衫与鞋袜。   苏如异一直没止住眼泪,哭得万分难过,满是被抛下的失望和气恼。   “先生,先吃些东西好不好?”棉萝瞧得于心不忍,替他束好头发后,劝哄着问道。   “我不要吃……”苏如异摇头,耸着气继续打包行囊,把衣裳一件件装起来,“我要去找他……”   话落背着两包行李便往外跑。   棉萝惊讶,眼睁睁看着他跑出去,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才急切地追出房门。   “先生,奴婢陪您去萧府吧……王爷走了许久了,如何去找,您这样王爷怎能放心得下……”   “我不管……”苏如异不甘心地反驳,抹着眼泪头也不肯回地说道,“我不要那样久都见不着他……”   “先生……”   苏如异不顾,明明身上还又酸又疼,却一个劲儿往马棚跑,更是不考虑自己是不是真会骑马了,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追上那个人。   心中没什么理由,仅仅是告诉自己,打仗那样危险的事情,他一定不能和平非卿分开。   好早以前他只有奶奶,后来只有师兄。再后来,师兄离开了,且离开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伤心过,哪怕从此孤孤单单,也没有想到要去寻他。   但平非卿不一样。   自从遇到了平非卿,苏如异莫名便拥有了好多好多东西,数也数不尽得多,让他每天都高兴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可他不傻,至少认得清是谁在对自己好,认得清自己一下也不想离开那个人。   如果平非卿不在京中,那么就算他给的所有好东西都还在眼前,自己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突然想起那时平非卿说的话,“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就再也不会感到愉快”。   苏如异当时只觉得开心,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却不知道他为何希望自己重要,甚至直到现在也难以明晰这理由。然而尽管如此,他却发现了同样的一点,那便是若要感到愉快,就必须要跟在那人身旁。   今日平非卿出征,他是没有办法独自在京中好好等待的,否则平非卿回来之前,他一天也不会感到快活。   因而他必须要追去。   “棉萝姐姐,我是一定要去的……”苏如异赶至马棚,总算回头看一看她,红着眼认真说着话,尔后不再拖延,匆匆行上前去牵出自己的马儿,伸手抚摸道,“跑得飞快……你是我的马儿……但你也是王爷的马儿……你一定可以带我追上他对不对……”   马儿乌黑的眼睛望着他,仿佛肯定一般,给了他无尽的信心。   转头看看四周,饲马的马夫此时不在这附近,苏如异便自己取来马具,试着将其安置。   棉萝急了,瞧他是铁了心要走,一时也没办法,赶紧回去告知卉菱此事。   这姑娘方转身跑走,苏如异身侧便忽然出现三个人影,惊得他手抖,鞍具哗啦啦从马背滑落到地上。   扭头去看,是从未见过的三人,皆身着暗色的衣衫,单膝跪在他身前,其中一人沉沉开口道:“先生三思。”   苏如异不认识他们,却看出他们十分厉害,不知会不会用尽办法阻拦自己,不禁有些害怕问道:“你们是谁……”   这三人自然便是平非卿一直放在他身边的影卫,原本从未打算出现在苏如异眼前,若不是他今日闹这么一出,恐怕会一直匿在暗处。如今现身了,便也不再有所隐瞒,回道:“属下三人奉王爷之命保护先生。”   “保护我?”苏如异意外至极,双眼不由得闪过光华,瞬间消除心底里的戒备,急忙追问道,“所以你们会帮我对吗?”   回话那人似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应对。   “你们帮我……”苏如异见他不说话,又着急起来,上前拉他们起身,眼神里含着无数祈求,瘪一瘪嘴眼泪再度滚下来,哽咽道,“我忘记怎样装马鞍……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跑得很快……你们帮我好不好……”   “先生,王爷之意是要您留在京中,恕属下不能带您离开。”   “我不要留下来……”苏如异失望不已,眸光复而变得黯淡,回过身去把马鞍捡起来,继续凭着一己之力努力尝试着,“你们不帮我,我自己去……”   三人无言。   片刻之后,另有一人忽然开口道:“属下护送先生,不出两个时辰,定能追上王爷的兵马。”   “无峥!”先前那人蹙眉斥责一声。   被唤作无峥之人面色沉静,并不似一时冲动之言,行上前去为马匹置妥马具,又道:“先生恐还不会驭马,属下与先生同骑,护您前去。”   苏如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无比感激地对他点头:“谢谢你!”   这人带着苏如异上马,临行前对另二人说道:“疏隐,魍魉,我明白此举有违王爷的命令,但先生去意坚决,你们应该是看在眼里;再者,十年前王爷上阵杀敌时,我们便随其身侧,十年之后,六名影卫尽在京中,如何安心?”   无峥话落扬鞭,带着苏如异离去。   身后两人听得沉默,片刻后,一直不曾开过口的疏隐从马棚中牵出两匹马来,魍魉轻轻颔首道:“向卉菱姑娘知会一声,随后追上他二人吧。”   马蹄扬尘。   无峥曾随平非卿上过沙场,因而对行军速度与方向都有所把控,一路快马加鞭,尚不过这一日申时,便追上了军队。   队尾的巡逻兵遥遥望见远处来人,急忙穿过长队,上至中游处向平非卿禀报。   这人听闻有三匹疾马向着军队而来,心中很是警惕,并不曾猜到其他,于是调转马头亲自前去观察。直到行至队尾,将为首的那匹枣红色马儿入目,才极为诧异地敛眸,胸膛沉沉地狂跳不息。   “如异……”   少年的轮廓越渐清晰,马蹄扬着尘土行近。   苏如异看到了他,按捺不住心头雀跃,远远便笑起来,身后无峥勒马止步,扶他下马。   平非卿忙也自马背上下来,见他一刻不停地跑到面前,埋头扑进怀里时瞬间敛去笑容,瘪嘴掉下眼泪,委屈道:“我讨厌你骗我……”   三名影卫上前几步,单膝跪下。   平非卿抚着怀中人的后脑,沉默看他们一眼,罢了微叹一息,不再追究。   他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三人功过如何自然心中清明,因而吩咐道:“跟在队中。”   “是。”   平非卿抱苏如异上马,行回队里,虽微微有些生气,但事已至此,苏如异又如此倔强,实在没办法再赶他回去,只好带在身边随行。   前方元靖听着追影的蹄声回过头来,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来不及追问便看见这人马上多了一名熟悉少年,眸里不觉透出层层惊讶,带着问询之意看向他。   平非卿无奈道:“胆子纵大了,不听话。”   元靖了然轻笑。   苏如异知道这人在说自己,垂着脑袋不发一言,手却紧紧地抱住他腰身,丝毫不愿松懈,暗自庆幸着追上了兵马队伍。   这人渐渐气消,一手攥缰,另一只手臂怜惜地将他揽抱在胸前,低头心疼问道:“追了多久?”   苏如异稍稍抬头,拿一双透亮的眼眸把他望着,小声回答道:“两个时辰……”   平非卿更心疼了,手掌悄悄揉在他腰侧,低声又问:“疼不疼?”   苏如异瞬间可怜得不行,泪汪汪地点点头。   这人禁不住十分后悔,想想也是自己的过错,这馒头看起来软软的,没想到骨子里头这样硬,偏偏这次谁都没顺着谁,对碰起来,受罪的还是苏如异。   然而平非卿也不算好过,如果说苏如异是身体受罪,那他就是心里受罪,真是领教了何谓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一想,更是一丁点气都没了。   平非卿喟叹不已。   少顷,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传入耳中。   苏如异脸颊微红,假装看风景。   平非卿好笑地捧过他的下颔,质问道:“是不是起来之后什么东西也没吃过?”   “嗯……”苏如异点点头,不敢抬眼看,从追上这人之后,所有的脾气和胆子便已经用光了,对于做错的事情,总怀有会被批评的觉悟。   然而这人却并没有说他半句,无奈摇头后,从随行的布囊里拿出一块晒干的肉脯递给他。   苏如异惊喜,霎时笑眯眯地接到手里吃起来,虽干干硬硬的,口感不算好,但这肉脯上凝过一层蜜汁,味道还挺不错。   平非卿又取过水囊解开,把囊嘴凑到他唇边小心喂上几口,说道:“不肯留在京城,非要跟来,可就没有好东西吃了。”   “没关系,”苏如异摇头,开心道,“我可以只吃馍馍的,没想到还有肉脯。”   平非卿失笑,虽是有肉脯,但这基本也就是最好的东西了。   想想边关营中军粮尚足,粮食补给十足方便,因而此次行军,为了轻装简行,只备了六日粮,更是以饱腹充饥为主,谈不上什么美味。   膳食尚且如此,更勿论行军与夜宿。   边关兵马四万,而今晨自京中点将出征,共发兵三万。其中一万水兵已在林震的统领下沿河随船进发,余下的两万人马,则由平非卿带领着顺陆路前行,路途近六百里。除去五千急行的轻骑兵,现在苏如异跟着的这支队伍,即便是行得再快,也会在野外露宿够五个夜晚。   这么六日五夜得休息不好,难以吃上一顿热饭,更没有沐浴温水,没有柔软床铺,这对于素来被娇惯着的苏如异而言,着实是个考验。   平非卿幽幽叹息,人多眼杂,忍下想要亲吻他的冲动,只将他往怀里抱紧一些,好令他少废些力气,尽量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自己胸前。   苏如异舒服多了,那会带着他骑马之人是名为无峥的影卫,不甚熟悉,因而整整两个时辰都有些僵硬而拘束,让他原本就酸软的四肢更加难受。此刻得以偎在这人身上,总算能放松下来。   “傻瓜,这一路上辛苦,可不要反悔哭鼻子。”   “我不会,”苏如异凝眉,格外认真地说道,“我很能吃苦的。”   这人低笑,着实看不出来,沉吟片刻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   “……”平非卿终究没克制住,低头在他额上浮光掠影般地一吻,道,“我还没说是什么。”   苏如异表现得无比诚心,更将话语说得郑重其事:“只要你让我随行,什么事我都答应的,我会听话,也不会惹麻烦。”   “嗯,”这人弯唇颔首,“你要听话,绝不能做危险的事情,到了边关,好好呆在营中,不许往外跑。”   “好。”苏如异点点头,听罢条件后彻底安心了,知道这人绝不会再赶他回京城,于是继续开心地啃着手里的肉脯。   平非卿垂眸看着他的神态动作,心头绵软。   毫无预兆的,便有一念头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也许苏如异自己都还未意识到,但他这一番冲动作为所表现出的情愫,怎可能只是依赖而已?   晴空之下,万物明净,少年时而抬眼瞧他,眸底色泽动人。   这人忽然觉得,兴许他一直期盼着的那一日,已不再遥远。   第三十三章 抵达边关   夜间露宿,军队择一片平坦开阔之地席地而眠,士兵皆和衣而卧,头枕着箭筒入睡,刀戟不离身。   苏如异头一次见识了何为枕戈待旦,心酸地望着疲惫的众人。   其实补给品丰富,部队中是携带有足量帐篷的,然而只寥寥扎起数顶;此刻行军队伍尚在境内,也几乎无任何遇袭的危险,夜里休息,完全可以更为放松一些才是。   苏如异不解,想不明白将士们为何要这般辛苦。   身后有人自帐篷中行出,把他搂到臂间,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看,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苏如异摇摇头,没在外头说话。   平非卿见此也不再问,带他进到帐篷里去。   虽不至于睡在草地上,但锦被是定然没有的,所幸这两日正是民俗话中的“秋老虎”,夜里气候不算凉,白日行路甚至还微微有些炎热。平非卿如此想着,稍稍能安心点,但他也没有忘记,身边这个可是连盛夏时都能捂着被子睡觉的少年,因而也不敢过于松懈,躺下之后将他整个儿抱进怀里。   这人卸了软铠,里面薄薄一层锦衣很是柔和,苏如异往他颈上蹭一蹭,此时才小声开口道:“平非卿,这地方没有危险,战士们为什么不能睡得更舒服一点呢?”比如像他这样,至少睡在篷子里。   平非卿暗自扬眉,没想到原来他是在考虑这种问题,回道:“不论行在安全还是危险之地,军队永远都是军队,战士应有的戒备一刻也不当松懈,若平时不养成这样的习惯,待到危急时刻便不能及时反应了。”话里没告诉他的是,若不是他跟在身边,自己也不会轻易卸下软铠。   苏如异听得似懂非懂,只认识到行军打仗之人的确颇有毅力,出征的日子也比他所以为的更为艰苦,不觉更加佩服,暗自想着,这一行不管多累都要努力忍耐,绝对不能给这人增加烦扰。   “别多想,你身上本就还疼着,赶紧睡觉,余下几日可不好熬过去。”   “嗯。”   平非卿吻他一下,苏如异也抬头往他脸上吧唧一口,亲得他眉目笑意深邃,这才红着脸闭眼睡觉。   实在是累得不行,不出片刻便沉沉入眠。   翌日行军,苏如异甚至不知道众人是何时起身的,直到被抱上马,听着诸将士振奋士气的呐喊声,才被吵醒。然而不过片刻就又重新闭上眼睛,靠在平非卿胸前继续睡,等到日晒三杆终于彻底醒来。   苏如异揉揉眼,行军路上没什么条件梳洗,此时也没那么矫情,顶着一头蹭乱的头发下意识便想找吃的。   平非卿看在眼里,水囊、馍馍与肉脯一样一样递给他,唇边浅浅地含着笑。   苏如异啃着肉脯抬头问:“太阳挺大的,什么时候了?”   “快至午时了。”   竟然睡了大半天,真是够懒的,苏如异不好意思地转头看向路前方。   这不过是第二日,诸事尚且都还好。   然而如此辛苦地又行了两三日后,苏如异便好不起来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臭烘烘的……   不敢在平非卿眼皮下愁眉苦脸,便只能在心里暗自苦恼,偏偏这人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每日依旧把他紧紧抱在身前。   苏如异终于忍不了了,抬眼为难道:“平非卿,我臭臭的……你可以不用抱我那样紧,我能自己坐稳……”   这人嗤笑出声,怀里少年这两日越来越别扭,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没想到是因为这缘由,不禁愉快哄道:“整个军队都是臭臭的,你算是最干净的一个。”   苏如异恍然大悟,听了此话总算意识到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不由松了口气,重新乖乖地贴进这人怀里。   “王爷。”身后有蹄声靠近。   平非卿不需转头,也不需辨别声音,单听这两个字就知道来人是元靖。   与他情义厚重的元靖是个从不肯逾矩之人,不论如何亲近,自幼时以来始终都坚持称呼他为“王爷”。平非卿后来提过几次,愿与他以字相称,但元靖依旧没有松口,仅仅是言谈举止随意了不少,甚至也不会用上“将军”或“元帅”这般的称呼,无论何时,总是“王爷”二字。   平非卿便也罢了,随他意愿就好。   他回过头去应一声,元靖望一望天色,开口道:“看这气候,恐怕这两日内会落一场大雨,是否要加快行军速度?”   “你认为呢?”这人略作思虑,还是将决定权交予他。   元靖颔首道:“我觉得应当试着行快一些,兴许能在落雨之前赶至营地,安顿兵马。即便没能躲过这场雨,行快一些也是有益处的,毕竟雨后道路泥泞湿滑,那样的路程走得太久,会令将士们更加疲惫。”   “那就依你所言,”平非卿颔首,唤来巡逻兵吩咐道,“传令至队前领兵军官,行军加速,趁天色晴朗,尽早赶至营地。”   “是,元帅!”巡逻兵抱拳一礼,催马向前。   振奋呼声自队伍最上游处层层传递至队尾,所有兵马加快了行速。   空气越显闷热,天际处有厚重乌云逐渐飘来,看来大雨的确是近了。军队毫不懈怠,在第六日下午时分顺利抵营,而直至此时,天气都还算晴朗,有幸留足了安顿兵马的时间。   林震带领的船只与一万精兵早在两日前抵达,营地将领此刻终于等齐京中部队,领着几位将士跑马迎来。   “大元帅!元军师!”几人立地抱拳。   营地入目,平非卿早与元靖行到队伍最前方,此时便也下马,上前扶了扶被任命为副元帅的边关主将,道:“魏副帅久等了。”   魏宣义长年驻守边关,年近不惑,留着满腮胡须,性情更是格外得豪放不羁,粗犷笑道:“元帅行军迅速,如何算是久等。”罢了探手指向半里开外营帐又道:“元帅与军师一路辛苦,军中无佳肴,但却能捕到不少野味,且有烈酒几坛,足以洗去一身疲累!”   “好,”平非卿为他高昂的情绪所感染,沉沉笑应,“将兵马安顿下来,本将与诸位稍作歇息,好好商讨这一战。”   军队安营扎寨,战马终也得到休息,万事妥当。   苏如异跟在这人身后,也没与人介绍,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直到入了营中,看着烤得香喷喷的野鸭野兔,体内才瞬间生出一股力量。迫不及待抬头望一眼坐在身边之人,得他颔首示意,立即开开心心地撕下一只烤鸭腿来吃,这么几日下来,早已不顾手脏,吃得很是满足。   军中将士举止无所拘束,并无人觉得他失礼,众人一齐干了一碗烈酒后,魏宣义才看着他开口问道:“元帅,不知身边这位是?”   “此次随军前来的医师,”这人泰然回道,想苏如异来都来了,带着那么一包裹的瓶瓶罐罐,让他做一回军医也不是不好,“副帅可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很是了得。”   苏如异听到这人表扬他,嚼着鸭肉开心地笑一笑。   平非卿又补充:“就是傻了点。”   苏如异不高兴地蹙眉。   这人眸里愉快地看着他。   魏宣义与在场各位虽是军中莽夫,但为将之人必定也有心思细腻之处,这一番观察下来,自然都能察觉出两人间的不寻常,纷纷拿眼神去看座中的林震,传达心中的猜测。林震早在京外校场便见过苏如异,心中当然明白,此时便稳坐着饮酒,眉宇间留着肯定的回答。   众人心领神会。   罢了都不再继续这话题,放开性子饮酒吃肉,期间不忘谈着正事。   魏宣义陈述一番,讲道,敌方约莫是在两日前挪的营,这两日尚在休整,太泽湖的另一边,只少数船只日夜巡逻。平非卿仔细听过这话,问:“巡湖的船只如何?”   负责船军的林震搁下酒碗抱拳回道:“回元帅,与先前探子所报别无二致,中型船身,结构简单但瞧来十分结实。除此之外,还见着过几次小舟,敌方为求轻便,舟体玲珑而轻薄,仅能载三人,若论优点,则是便于隐匿行踪。”   “隐匿?”平非卿嚼着这两字沉吟,摩挲着手中酒碗粗糙的碗沿,若有所思地望一望邻桌的元靖。   那人回一个眼神,心中与他所想一样,皆是湖上芦苇丛。   芦苇这个东西,的确是利弊难言,可以隐匿敌人,但同样也可以隐匿自己。敌军的战船规模已尽在眼里,己方的小舟却一直是秘密计划中的一枝,就这一点而言,芦苇的存在,便是利大于弊了。   在京中时,元靖便与他草拟过战术,但终究是纸上谈兵,如今到了湖域实地,还应再细致探查地形。   “无殊,今日天暗之后,再好好商讨一番。”   “好。”元靖知他所想,颔首答应。   “六里之外的沼泽域又如何,蛮子这回可有在那边落心思?”这人侧首又问。   魏宣义道:“单从表象看来,蛮子此次并无意攻入沼泽地域,但也并没有减轻那一片的防备,同样驻扎了防守军马。”   “好,”平非卿浅笑抬眼,只稍作了解,继而成竹在胸道,“他们不敢,本将自会令他们有心进兵。”   其实对于沼泽域的分战场,魏宣义不如对湖域的主战场那般放心,虽然骑兵这一方面,平崴将士并不势弱,且上一次战争平崴军巧用阵形,出奇制胜,但经那一战之后,敌军有了经验,对平崴骑兵也有了了解,这次哪里还好糊弄?既然对方在沼泽域无心相战,倒不如他们也只守不攻,集中兵力进行水战。   魏宣义的犹疑不定被这人看在眼里,也不介怀,出口道:“敌方境内多湖泊,水战本就是他们的优势,然而十年前蛮子却过分自负,以为危险的沼泽之地会令我方畏于施展,因而竟以此途径犯境而来。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们理应在沼泽之战上收获不少经验,此次若从两方战场同时出手,才可显出他们的底气;但恰巧相反,对方在沼泽域只重防守,便可见他们对待沼泽之战,尚未重拾自信。”   平非卿语气万分笃定,魏宣义与在座之人皆被点得通透不少,正如醍醐灌顶一般,神色为之肃然,又听这人结语道:“所以,主战之上,我军必须遇强则强,并巧施谋略,不留给对方可趁之机;而分战亦不容忽略,应当牢牢攥住敌军的弱点,不留余地。两处皆不懈怠,才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他这一席话说得十足明白,不单单是在解释如此布战的理由,同时还为消去魏宣义心中的徘徊。魏宣义自然也理解他的用意,当下抱拳敬道:“还是元帅思虑缜密。”   平非卿执碗敬他。   众人纷纷举酒互敬,气氛未有片刻不热络。   而在他们的你来我往之间,苏如异已经一边听着听也听不懂的对话,一边一个人啃掉了整只香酥酥的烤鸭。   除此之外,还吃掉了一只兔腿、两只乳鸽翅膀和好几颗酸溜溜不知名的野果。   苏如异久违得被撑到了,不太好意思地、极其小声地打了个饱嗝。   平非卿听到耳中,顿时乐得不行,弯着眸子望向他那张脏兮兮且油乎乎的脸,靠近耳旁压低声音问道:“饱了?”   苏如异红着耳朵点头,抱着水囊咕噜噜喝了几大口水,才悄悄回道:“我臭臭的,想去河里洗澡。”那会进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远处大片的湖,营帐附近还有好些清浅的分流,当时就很心动,只是不能立即去洗,等到这会儿填饱了肚子,便开始考虑这心思了。   平非卿犹豫一下,并不那么放心,因而与他商量道:“不如我让人搬几桶水到帐里,你擦擦身?”   “不要,”苏如异想着都觉得难受,觉得自己脏成这样,得多少桶水才能擦干净啊,于是反驳道,“我想去河里洗,舒服一点,就在营地旁边的浅河,我不跑远。”   其实那里也没有不安全,军中的将士难以忍耐时,也都是去那河中洗浴干净的。平非卿只是不想放他一个人去,这地方不比京中,营帐之外的地方,他一刻也不希望这少年脱离自己的视线。   想了想又说:“再忍耐一会儿,我陪你去。”   “好吧。”苏如异妥协了,想到这人应该也想洗洗,既然如此,的确还是一起去得好,对着他点点头。   罢了目光在这帐篷里扫一圈,觉得这些人老喝酒说话,吃饭一点也不如他专心,也不知何时才吃得完,苏如异蹙了蹙眉,心中很没办法,只好勉强再吃一些,一边等着平非卿空下来。   这一等等了许久,众人各自散去时已至黄昏,天气凉爽下来,乌云在天际游动,秋风阵阵地刮拂。   元帅主帐早已搭好,平非卿带苏如异回帐中拿了干净衣物,这便带着他去河边沐浴,只怕再晚一些会更冷,甚至落雨。   苏如异没顾虑那么多,急急忙忙地下到水中,冰凉柔软的河水裹住肌肤,瞬间感动得热泪盈眶。   光是这样还不够满足,苏如异憋了口气,整个人都埋进水里。   哪知刚沉下去便被身边人提溜起来,听他无奈道:“别玩,快点洗完了回去。”   苏如异点头,认认真真地搓洗起来,把自己从头到尾的尘土都涤去,原本黑乎乎的脸颊很快就又变回软软的白面馒头。   只可惜这馒头没之前那么肉嘟嘟的了,平非卿想起他在京中闹脾气时饿了那几天,随即又辛辛苦苦地行军赶路,一路上也没好东西给他吃,心疼地往那脸上亲一下,道:“等这战事结束,回到京里,想吃什么都带你去。”   苏如异喜笑颜开,扒着他的肩背让他抱上岸,刚来的第一天便正式期待起了回京的日子。   两人穿好衣裳回到营帐中去,铺好的铺席上虽没有漂亮锦被,但却准备了软绵绵的绒毯,苏如异兴奋地把自己裹进去,已经好几日没有在像样的环境下睡过了,抱着毯子蹭啊蹭。   平非卿寻一块干净的棉帕替他将湿漉漉的头发擦拭一番,嘴里叮嘱着:“别现在就躺下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头发未干会受凉。”   “不会的……”苏如异舍不得起来,长这么大从没这样疲惫过,此时终于得以好好休息,哪里还肯再动一下。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天色愈发暗了。   平非卿劝不动他,只好尽量将那头发拭干些,手掌催动内力,不让潮气再那样重。   帐外有士兵来报,说是元靖戴着斗笠蓑衣,迎雨在外等待。   平非卿收手,不愿令元靖久候,起身准备行出去,临行之前揉一揉裹着毯子已昏昏欲睡之人道:“头发还有点儿润,干透了再睡,知道吗?”   苏如异几日来的劳累倦乏在这一刻统统席卷而至,撑着眼皮“嗯”一声,仰着脸讨他亲。   平非卿轻笑着在他鼻尖啄吻,随后起身离开。   待到这人真走之后,苏如异便再忍不住,眼睑阖拢沉沉睡过去,享受着一场好眠。   第三十四章 喜欢为何物   平非卿从元靖手中接过防雨的斗笠,又同他一般也将蓑衣披在身外,冒雨向营外走去。两人默契十足,并不交流一二,无须谈论是要去往何处也能将方向行得一致。   未带领士兵同行,出营后约莫行了一里地便到了湖畔。   平崴的防守军船整整齐齐地泊在近岸处,稍远一点的地方,则停列着自京中顺水路而来的二十艘战船,已是戾气全盛的模样,时刻可迎战敌岸船只。   此役的船军总管便是林震,不同于其他将士,林震只在商讨要事时前往营中,平日里的吃住行都在船上,战船之中竖着最大军旗的那一艘,便是他所在之处。   平非卿往那被雨水与秋风席卷着的旗帜上望一眼,向元靖问道:“可需上船去观察?视野会更为开阔些。”   “暂且不必,”元靖摇头作答,“本已天暗,加之落雨,即便上船去看所视之物也都迷蒙不清,还是待明日天晴吧。你我此时出来是为了观察芦苇状况,芦苇临水而居,这岸边所生长的与那‘颈口’之处的别无二致。”   平非卿颔首,与他往岸边再行近数步。   即便天色暗沉,也掩不住秋时芦苇的金黄色泽,柔软却不失韧性的苇杆被雨水润湿,随着凉风轻轻飘摇。   元靖伸手抚了一把,手心湿漉漉尽是雨水,转首道:“王爷看见了,太泽湖域的芦苇大部分都生长在岸边,湖中部分皆在极浅处,那样浅的水域,勉强可泊舟,却难以行舟。”   “也就是说……”平非卿若有所思,推断道,“舟船隐匿在芦苇中时,一旦遇到任何突变状况,都处于被动之位。”   “正是,这与我们在京时的设想稍有些出入,但不影响计划,甚至更为有利。”   “如何说?”   元靖道:“颈口处的芦苇丛,我方没必要再占据,倒不如就由敌军先一步利用。蛮子不知我们也备下了小型舟船,再者,他们如我们先前一样,也怀着‘先得颈口者先得优势’的念头,定然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小舟与战士埋伏在里面,适当时机我们便松懈防范,‘成人之美’吧。”   平非卿理解了他的用意,道:“诱敌入深,然后一网打尽?”   “对,”元靖眼中透着愉快的光彩,“先前提及过的——火攻。”   这人浅浅笑着颔首:“火攻自是妙计,唯独有一点应当顾虑。”   “气候。”元靖自然明白,接了他的话补充道,“王爷放心,定然会早观星象,确保万事无虞。”   “好,”平非卿落下决定,“既然看罢实地,你依旧认为火攻乃最好的计谋,那便将其采用,但除此之外,依旧还要有后备策略,以防万一。”   “明白。”   元靖颔首,知道这人行事谨慎,针对任何情况,都定要在腹中备下应对手段,否则绝不会安心。   火攻为主,但前提是敌方会如他们所愿般埋伏进芦苇丛中,且天公作美,气候得宜;而倘若敌方不耍心思,单刀直入地闯过颈口攻来,那么他们便需要有第二种对付的方式。   ——尽管后者的可能性极低,但也不得不列入考虑。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万事都准备得稳妥,便什么情况与变数都不足为惧了。   雨落得愈大,湖面波纹荡漾,不得平息。   蓑笠将要避不住里头的衣衫,这对于一身软铠的平非卿倒还无甚影响,但对于布衣覆体的元靖便要麻烦不少。平非卿可不愿军中的智囊还未开战就染了风寒,笑着玩笑几句,劝他隔日再商议细节,一同回到营中。   然而虽为军师却也身怀武艺的元靖体质并不虚弱,微微湿了的衣裳没有让他有任何不适,反倒是另一人在这军营里头受了凉。   苏如异一早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周身虚软无力,难受得直想哭鼻子。   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胳膊肚子,又抚一抚额头,稍微放心点,似乎没有自己想得那样严重。身边那人早已不在帐中,幸亏他除了额头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烫,才未让那人给察觉出来。   这要是放到京中,苏如异给自己开药之前,一定会想要平非卿先安慰安慰自己,但此时身在军队,又时刻面临着战事,他只希望自己的风寒不会被那个人给瞧出来。   有些委屈,但也感到自己挺伟大的。   苏如异爬下铺席,自己给自己穿好衣裳。   一旁有一盆清水,还有不少馍馍和佐食的酱料,大概都是那人为他准备的。他洗了洗脸,实在难受得没什么胃口,便坐到馍馍跟前,安安静静地给自己把个脉。   脉相浮紧,果然是染上风寒了。   苏如异有点后悔,昨日在凉凉的河里洗了澡,回来后的确应该听话,等头发干透了再睡,更何况后来还下起了雨,天气更显湿冷。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苏如异撅着嘴,轻飘飘地挪到包裹旁去,翻出自己带来的药瓶,吃下两颗对症的药丸子。罢了扭头看着桌上的食物,虽有些吃不下,但犹豫之后,还是勉强咽下两个,以免太过反常,惹平非卿担心。   他知道平非卿现在可忙了,休息的时间都不够,他也是会心疼的。   苏如异无形中给自己鼓足了气,不再觉得身体那样难受,顺带着便也开始思考他脑中骤然腾起的那个念头——心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心疼会怎样?心疼代不代表喜欢?喜欢到底是怎样的?算是他自己以为的这样吗?   苏如异咬着馍馍懵了:他自己以为的是什么样啊……   低头看看那罐子酱料,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真好吃,渐渐把胃口给吃出来点,开心。   头脑发昏,想什么问题也想不明白,苏如异决定不想了,吃下两个馍馍后打算去外头吹吹风。   行出营帐,就看到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人,周身装束与诸位将士都不一样,并非铠甲,而是一袭暗沉轻便的衣衫。   苏如异认出来了,是那天说要保护他的人,但并不是与他同骑的无峥,而是三人中的另外一个,想了又想,不太记得起名字。   苏如异走上前去,偏着头看他,试着再次努力一下,可惜发烫的脑子依旧无所获,只好抱歉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了……”   那人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眸光算得上柔和,回道:“疏隐。”   三名影卫身在军队中时不再藏匿踪迹,直截了当地出现在人前。无峥与魍魉自今晨起不离平非卿左右,而疏隐便留在苏如异身边,依旧负责他的安危。   “疏隐,”苏如异咧嘴冲他笑,“谢谢你们送我过来。”   疏隐张了张唇未再说话,摇头回应。   苏如异转头看了看四周,视野之内没有平非卿的身影,反正闲着无聊,便也在这个人旁边站着,和他随意聊聊,问道:“你们之前说,是王爷让你们保护我,嗯……什么时候?我都没发现。”   “伏月时。”   “这样久了啊?”苏如异挺意外的,愈发觉得他们厉害,跟在自己身边两月了都没让他察觉过。   转而又心中一惊,忽然想到原来自己做什么都是有人看着的,难怪什么小心思都避不开平非卿的眼睛。   平非卿这个人真是……坏得很。   苏如异心里默默地抱怨一下,玩笑般的,并没有当真介怀,毕竟平非卿关心他,如此重视,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正想着的时候,那人便自营外行回,一边还与身旁的元靖说着话。   “平非卿!”苏如异高高兴兴地跑过去。   “刚起来?”平非卿弯唇望着他,待近了一些,忽然敛下笑容,微蹙眉道,“受凉了?”   苏如异心里“咯噔”一下,顶着两团稍显病态的红晕,没想到还是被这人给看出来了。   “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服药了吗?”这人依旧担忧问道。   “嗯,吃了药丸子。”苏如异点点头,“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有不舒服。”   平非卿抚一抚他的脸颊,看他一到军中便莫名懂事,说不出的又疼又怜,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只好应道:“这地方没什么玩的,你便多睡一睡,休息好。”   “嗯。”苏如异表面上应了,心里却不愿意睡觉,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虽是为了跟在平非卿身边,但也是安了心要做军医的,他得让自己做个有用的人,而非一无是处,只知道吃军里的馍馍。   这人总算又露出些笑容。   他今日醒来之后,趁着雨后天晴,与元靖登上战船,完整地观察了一番颈口地形,又将作战计划仔细商议了许久。   万事俱备,只待适当时机。   此时元靖见他两人说话也不愿再打扰,在此与他分别,各自回营。   平非卿便带着苏如异回到主帐,打算拟一封战报,将初来的形势简略告知皇上。   这人在桌前坐下,看见一旁的馍馍剩了不少,眉头蹙得比方才更深,把这娃娃拉到身边来问道:“东西不好吃?”   苏如异看看馍馍又回头冲他眨眨眼,笑道:“好吃啊,那个酱料是什么?特别好吃!”   平非卿放心了点,猜到他大概是身体发热,没什么胃口,只要不是嫌弃军中伙食,余下的日子便都好熬过去,毕竟目前为止,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会在此征战多久。   他回道:“有一些是肉酱,还有些是豆子做的素酱,这些都是易储易携的东西,征战时,一般就吃这些了。”   “挺好吃的。”苏如异又点头肯定一遍。   “喜欢就好,”平非卿把他圈进怀里,抱好之后开始着手整理笔墨,哄道,“闭眼睡会。”   “刚醒,睡不着,”苏如异挪挪姿势,看着他提笔濡墨,“你要写什么?”   “写战报,这边的事情,应当时时令皇兄心中有数。”   “那我看你写。”   苏如异不再吵他,心里却还有话想说。   安静了没一会儿,实在是无聊得闲不住,悄悄拿眼睛去看他。这人视线还放在折子上,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忍俊不禁地偏头亲他一下,问道:“想说什么?”   苏如异抿着双唇扭捏起来,想要把那会的心思同这人剖白,但真到要开口的时候又不太好意思说了,好半晌才红着脸道:“虽然你是大元帅,但也要好好休息。”   “嗯?”平非卿心里一动,彻底搁下手中笔杆,挑眉望向他。   苏如异眼眸转了许久,见他一直兴味盎然地等着,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道:“我也会……心……”   “什么?”   “关心你。”苏如异换了个词,还是觉得那两字太矫情了。   平非卿沉默地看着他,眸底的笑意越发深刻,眼中情愫浓烈却又温和,恰如营外湖水,明镜般得包囊万物。   “宝贝。”眼前人垂着头,平非卿看不清他的模样,指腹摩挲着红红耳根唤道。   苏如异每次听这称呼的时候都禁不住心中一跳,此时更比之前都还要紧张,好似自己说了特别羞人的话一般,不敢抬眼看他,嘟囔着“嗯”一声,隐隐期待着这人接下来的言语。   平非卿越发耐不住心中愉快,垂首将下颔垫在他肩上好好笑了一阵,随即竟正正经经地道:“听我说,之后的某一天,也许近在明日,也许却在月余之后,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相信你听到的和看到的,只要相信我,明白了吗?”   “啊?”苏如异怔然,神情有些呆呆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话题。   “记住了吗?”这人又问。   “记住了……”他茫然地颔首。   “乖,记住就好,”话落,平非卿自他肩上抬起头来,倏然又问道,“你关心我?”   话题又一下跳回来了。   苏如异简直应接不暇,小小声回道:“嗯,关心。”   平非卿显然不满足,也不知安的什么心,重复着又问:“真关心我?”   “关心啊……”   这人居然还问,一遍一遍地不知停歇。   苏如异那点儿羞赧没了,瞪起双眼,带着些生气怒道:“我关心你啊!”   “你喜欢我?”   苏如异怒:“我喜欢你啊!”罢了忽然愣住。   平非卿笑盈盈地看着他。   苏如异默默地在心间数一下,这是这个人第几次套他话了。   “嗯,我也喜欢你,”平非卿笑着揽紧他,轻声说道,“不愿意与人分享我,不愿意离开我,还懂得关心我,不管你理不理解,都好好记住,这就是喜欢。”   这就是喜欢。   一直疑惑的事情,平非卿开口解答了。   如他所言,苏如异希望他只对自己这样好,希望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希望他平平安安,不会因征战而受到伤害。   此次追赶而来,更是已经认识到,对自己而言,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平非卿更重要的人。   原来这就是喜欢……   是令心间暖融融的情意,而非什么让人紧张难堪的东西。   “我喜欢你……”苏如异放松身体,伸手回抱住他,红着脸颊闭上双眼。   太好了,他喜欢着平非卿。   第三十五章 圆月伴生辰   莫名其妙的,来到军营中的第三日,便到了中秋团圆之日。   这么些天的折腾,苏如异早没把日子放在心上,过得迷迷糊糊的,若不是在营中闲逛时听到几位喂马士兵的聊天,他还不会意识到中秋的来临。   “中秋了啊。”苏如异摸着自己的马儿,转头跟疏隐说话,疏隐无声向他点头,算是答复了,他已经习惯这位内敛影卫的性情,因而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道,“我以前也都过中秋呢,小时候跟奶奶过,后来跟师兄过,这一回是跟平非卿过,只可惜今年没有月饼吃。”   他觉得挺好的,每年的团圆日都没有错过,身边永远是亲近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环境优劣也就不重要了。   除此之外,其实他还有一个关于中秋的秘密,那便是每年的中秋,正是他的生辰之日。以前只是奶奶知道这件事情,奶奶走后,他没再跟谁说过,哪怕是跟师兄也没有提及过,因为对他而言,不论是中秋还是生辰,只要这一日有亲人陪伴,能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便足够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平非卿,是他喜欢,并且以后都不愿意分开之人。   苏如异想把这件事情悄悄告诉他知道,就只告诉他。   想着便傻乎乎地笑了,自个儿偷偷开心着,便也没注意着顾忌什么,随口问道:“疏隐大哥,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疏隐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思考,随即简单回道:“都好。”   “是啊!”苏如异眼睛一亮,一副看知音的神态去看他,“我也觉得都好,全都好吃,我年年都会把每种味道都吃上一遍。”   这人没回答。   苏如异开心地喂马儿吃草,也不忘摸摸旁边的追影,追影脾气大,有时候不给摸,光是旁人靠近都会显得怒气冲冲的,因而当他平和的时候,苏如异总会逮着机会多摸几下。   ——平非卿的战马呢,可高可帅了。   “跑得飞快,还有追影,你们两个也算一家马,中秋节有个伴,挺好的。”   疏隐:“……”   “好好相处,以前在王府那么多马是很热闹,但现在出来了就要相互照顾。”   疏隐:“……”   苏如异突然觉得不对,有点儿反应过来了,想到自己似乎不该在这个人面前讲这些话,回头内疚道:“疏隐大哥,对不起,我忘了你今年不在家中。”   眼前人依旧面色无波无澜,话却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本就一直不在家中。”   “啊?”苏如异更自责了,好像提到了这个人的伤心事,更认真些向他道歉,“对不起。”   疏隐又是沉吟了好半晌才开口说话,似乎对他而言,开口讲话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只需要保护王爷。”   苏如异不解,很想问问为什么,却不知道继续问下去是否不太礼貌。   徘徊的时候,疏隐竟自己说下去了:“王爷护着家人,而我护着王爷。”   “你是说,王爷替你照顾家人了?”   疏隐点点头。   苏如异想通了,以为影卫对王爷忠心,是为了替家人报答恩情。   但其实事实稍微还有点偏差。王爷身边的六名影卫,大多都是孤儿,疏隐虽有家,但却因贫穷而被爹娘抱到京中卖作小奴仆,从不太记事起便被养在了睿和王府,因此对于自己的血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说已没了印象。   他是死士,为了平非卿可以随时舍去性命,这是他的忠,是为了报自己被收留之恩,而非平非卿善待他家人之恩。   苏如异并不明白这一点,按自己所猜想的去安慰他道:“没关系,今年的中秋有我和王爷,有元大哥,还有无峥大哥和魍魉大哥,我们可以一起看月亮,边关虽然不如京城好,但月亮总是一样的。”   疏隐素来木讷的神色似有一丝松动,一瞬间滋味有些离奇。毕竟平非卿是他的主子,如今的苏如异也是,分明主仆有别,而这少年却对他说出共度中秋的话。   不知是否是错觉,渐渐地,那沉寂的脸上似乎竟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苏如异了无察觉,对他笑一笑,转头往另一边望去的时候,遥遥地看见了魏宣义的身影。   他从主帐中出来时,魏宣义等人正在里头和平非卿议事,此时出现在这里,大概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的平非卿一定已经空闲下来。   苏如异高高兴兴地回去找他。   进到帐中,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件走时未曾见到的东西,端端正正地摆在营帐中央,看上去像是缩小了的山河地貌,砌得相当细致,其旁还站着垂眸思索的元靖。   “这是什么?”苏如异走到平非卿身边,不欲打扰着那人,问得很小声。   平非卿道:“沙盘,无殊微作调整修缮,方才送了过来。”   苏如异觉得这东西真是神奇,探着脑袋仔细多看几眼,又问道:“是你们说的沼泽吗?”   “嗯,是那边的沼泽。”这人弯唇,没想到他还看出来了。   “好厉害啊,和那里一模一样吗?”   “倒无法精确到完全一致,只是个粗略的雏形。”   苏如异点点头。   两人对话间,元靖似乎有了头绪,往那上头插上一只细小的红色旗标。   平非卿抬眼:“理清楚了?”   元靖颔首,虽未给确切答复,却不失底气道:“应当是可行的。”话落探出手指,在旗标那一处虚划而过,补充道:“你看这里,这一条算作是分界线,界线以北,是十年前征战时的集中区域,这一块,想必对方与我们一样,已经完全熟悉,对安全与危险之域应该是了如指掌;而往南再行一里地,战地便相对陌生。”   “你是想将战地南移一里?”   “嗯,南移,利于我方将战地伪装。”   平非卿蹙眉,微微有些拿捏不定,思虑后道:“不容易。这一片本就属于平崴地境,蛮子对点肯定不如我们熟悉,在如此前提之下,十年前他们尚且敢于攻入,这就足以说明他们对于辨识危险沼泽之域有着自己的巧妙方法。我军十年前能够取胜,靠的是五行八卦阵法,扰乱了他们的方位,十年后仅依靠战地伪装,怎能轻易引他们中计?”   这人向来疑心重,思考这些事情自然也习惯作得滴水不漏,因而一时难以理解他的想法,不明白为何战术反而简易化了。   元靖微微一笑,早便猜着他会出此一问,淡然解释道:“王爷信不信,对方在沼泽以北处驻扎的那一支防守军,绝对用了十年时间来习练五行八卦阵的破阵之法?”   平非卿对此倒深信不疑,当即给予肯定答复:“信,所以这是你决定弃用五行八卦阵的理由?”   “并非,我反倒觉得,这一次是依旧要用此阵的,”元靖指一指沙盘讲道,“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用一模一样的阵法,但却又故意将此阵法布得简易一点,留下漏洞给敌军。王爷想想,对方费了十年功夫来习练此阵,如今在偏战场却只防不攻,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这人回道:“恐怕是虽已习得此阵,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应对我军吧。”   “正是如此,”元靖点头,“所以我方阵法不变,敌军入阵之后,一旦发现此阵可破,便会信心大增,以为我军已是江郎才尽,再没了别的战术,如此,对方定然会趁胜追击,向南攻入。”   平非卿扬眉,起了些兴味:“说下去。”   元靖接道:“而此时偏南的地域没有阵法,仅有伪装,对方难免会有所警惕。为了消除他们的警惕之心,我们就必须在偏北的地域也同样布上伪装,使得偏北这一块战场之上阵法与伪装同存。”   “蛮子熟悉偏北地域的沼泽分布,自然不会中那伪装,随后到了偏南之处,难道不会凭照偏北处的经验来躲避陷阱吗?”   “他们当然会,所以两处虽都有伪装,却是从分界线开始便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   平非卿听得一愣。   沙盘前的这人勾着唇角,拈起桌旁一朵小野花,扯下一片花瓣轻轻搁置在沙盘上代表安全的地域上。   “王爷,偏北处,伪装故意覆盖在危险的沼泽之上,那叫作‘欲盖弥彰’;而偏南,伪装却覆盖在安全的位置,大大方方裸/露出来的沼泽,你认为他们是踩还是不踩?”   “哈哈哈……”平非卿朗笑不已,赞他道,“无殊太狡猾,十年前耗尽心力设计一出阵法来对付他们,十年后却竟然只用这么一点小计谋,实在是欺人太甚。”   “王爷当真觉得是欺人太甚?”   “当真,”平非卿愉快颔首,却又道,“欺负得很好。”   “那是可行不可行?”   “自然可行,你这智囊,向来是令人心服口服的。”   元靖松手,任野花飘落沙盘之上,弯眸道:“后续便是如此,至于如何诱敌,便按王爷的计划走了。”   “好。”平非卿心中畅快,把身边少年的手指头捏在掌心把玩不休。   苏如异听了半晌天书,拿看神仙的眼神去看他们两个,还在等着下文。   等了半晌却不见话题继续说下去,这才试着插嘴道:“你们商量好了?”   “好了。”平非卿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来,点头回道。   苏如异笑得灿烂:“那你们夜里还忙吗?”   “不好说,不出意外暂且是不忙。”这人挠挠他柔软手心,问,“怎么,有事?”   苏如异一听他说不忙,愈发欢喜道:“今日是中秋!”   两人皆露出意外之色。   “倒差点忘了……”元靖轻笑出声,一时想到了京中的平非灵,新婚燕尔,第一个中秋便分隔两地,实在是无奈。   单凭此,都真是应该狠狠地欺负一下主动来犯的蛮子。   “中秋本来是该吃月饼的!”苏如异没看出他隐隐透出的思念,依旧兴致高昂道,“可这里没有。”   平非卿低笑:“军中自然没有,今年是吃不着了。”   “我们可以吃烤野兔啊!”   “嗯?”   苏如异看他两个不明白这之间的关联,耐心解释道:“月亮嘛,月亮上面有嫦娥,有玉兔,所以月饼和野兔是一样的。”   平非卿:“……”   元靖:“……”   帐内沉寂,少顷,平非卿先笑出来,揉揉他这天马行空的脑袋,戏道:“我看你就是馋了,嗯?野鸭想不想吃?”   苏如异老老实实点头承认:“也想吃。”   这人捏一捏他脸颊,答应下来:“也好,捉几只吧。”随后又向元靖道:“虽不在京中,但我们三人也能共赏圆月。”   苏如异纠正他:“是六人。”   “嗯?”   “还有疏隐大哥他们三个。”   平非卿失笑,看来这么两天,眼前少年跟他的影卫也熟了,点头遂他心意道:“好,六人。”   苏如异欢天喜地。   只是说好的野鸭野兔并不随时都在手边,此刻兴起了这个念头,还得临时去捕猎。所幸并不麻烦,这样的地方别的东西不好找,野味倒是容易抓着。   湖中游鱼肥美,这人也亲手捉起来几条,架在岸边的柴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   苏如异绕着几个火堆转来转去地看,心思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待到香喷喷的野鸭熟透,圆如玉盘的明月已升至高空。   本是紧张的征战时期,这一番捕猎烧烤倒十分放松心思,平非卿心中怡然,侧首望望身边正将鸭肉啃得欢腾的少年,低声问道:“以前怎么过中秋的?”   苏如异抽着嚼肉的空闲回他:“小时候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饼;后来听师兄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饼;现在跟你一起吃烤野味。”   平非卿沉沉笑道:“那还要不要听嫦娥奔月的故事?”   “好啊。”苏如异咧嘴笑,传奇神话总是听不腻的。   这人却抬头对元靖道:“无殊来讲吧,你讲什么都能头头是道。”   “好,”元靖此时也心情正好,毫不犹豫便答应,随即娓娓道来,“相传在远古时期,天上同时有十个太阳出现,晒得大地干涸,民不聊生,有一位名叫后羿的英雄为了解救百姓,登上了昆仑之顶……”   此人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总是清润平淡,讲起故事来却抑扬顿挫,引人入胜,苏如异听得津津有味,分明是听过无数次的故事,却依旧被吸引得忘记了咀嚼。   元靖认认真真地把这故事说下去:“……后来,他的妻子嫦娥偷偷吞下仙丹,独自羽化成仙,飞到月亮上面,住进了里面的广寒宫里。”   苏如异以为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了,没想到元靖继续讲道:“月宫清寒不似人间,一个人居住在那样的地方,即便做了神仙也是很孤独的,嫦娥此时已经知道后悔了,可为时已晚,广寒宫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玉兔。后来……”   “后来怎么了?”苏如异迫不及待追问。   元靖叹一口气,把烤好的野兔递给他道:“后来嫦娥好饿,就把那玉兔烤了吃了。”   “……”   “哈哈哈……”平非卿扶额大笑。   三名影卫依旧不言不语,面色平淡,却几乎同时动作一顿。   苏如异默默地接过烤兔,突然有点难以下咽,垂眼想了很久……一口咬了下去。   嗯……兔兔真可爱……兔兔真好吃……   元靖还在继续逗他:“讲得好不好?”   苏如异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睁大眼无辜地望着他,少顷点头道:“挺好的……”   元靖便也随着平非卿畅笑不止,整一晚上都无比热闹开怀。   玩到挺晚,几人吃饱喝足才打道回营。   此时已是圆月中天,苏如异稍作梳洗后未及时爬上铺席睡觉,而是又跑到外头去看了会美丽的月亮,直到那人跟出来,将他给抱回去,才安安分分地把自己裹进毯子里。   平非卿随他躺下,把他微凉的脚丫子暖在自己腿间,责备道:“风寒还未好透,就又穿着单衣跑出去。”   “已经好啦,我做的药呢,可厉害了。”苏如异缩在他怀里笑,仰脸亲亲他下巴,片刻后小声唤,“平非卿。”   “嗯?”这人笑应一声。   “告诉你一件事情。”   平非卿听他语气愉快,便往下睡些,好仔细看着他的脸。   “说吧。”   苏如异眸中仿佛嵌着璀璨星子。   “我十七岁了。”   这人意外。   “今日是你生辰?”   “嗯!”苏如异点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平非卿无奈轻叹,捧着他的脸亲一亲额头,“我能早些有所准备。”   “你那样忙,这里又不方便,还要准备什么?我今天已经很高兴了!”苏如异开心道,“况且,其实我也是今日才想起来的。”   平非卿低声笑:“也罢,来年我会记着,以后都会记着。”   苏如异听得心痒痒,胸膛里头很温暖,甚至忽然有些眼眶湿润的感觉,问道:“我们以后每年都会在一起对不对?”   “对,”平非卿顺着他柔软的头发,语气很是肯定,“我会每年陪你过中秋,还有生辰。”   苏如异抱住他蹭一蹭,又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这人弯唇摇头:“还早得很。”   “还早也要告诉我。”   他追问不休,平非卿只好作了回答:“巳月初九。”   “我也记住了。”苏如异双眼闪闪的,仿佛比外头的月儿还要明亮,“平非卿,我也会陪你度过每一次的生辰,陪你……”   话未落尽,双唇已被这人吻住。   平非卿辗转着将他唇舌吮吸,动作轻柔和缓,但心中却燃着一把骤起的烈火,只想把怀中人一点一点揉碎吃尽,又或者从此都拿锁链绑在身旁,一步甚至半步都不让他离开。   “嗯……”苏如异喉间发出轻嚅声,抱在这人身上的双手竟学得主动,在他赤/裸的上身抚摸着。   情意一旦撩拨出来便不可阻绝,平非卿弯着眉目将他压在身下,低哑嗓音裹着热气拂在耳畔,激得他轻轻颤抖,道:“宝贝,今夜可不要哭出声来,薄薄营帐,外头能听得见。”   苏如异双颊滚烫,偏头在他面上轻蹭,不知该回答什么,慢慢地闭上双眼,把一切都交给他来掌控……   后来便不记得是否忍住了哭吟之声,脑中只剩下这人在他体内的炽热温度,霸道却温柔地闯进来,紧紧地抱他在怀。   幼时的破碎记忆星星点点,想起奶奶走前满目慈和地告诉他,这世上会有人爱护他,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找到。   耳边是粗重鼻息,苏如异眼角滚下一粒泪珠,未落入鬓发便被平非卿怜惜吻去,不禁低声笑着,偏头迎上那双唇。   ——他知道,奶奶说的这个人,他已经找到了。   第三十六章 群龙无首   不知敌岸蛮子安着什么诡计心思,作为入侵的一方,安营扎寨之后竟迟迟不见动静,最为嚣张的举止也不过就是掌着几艘战船,在北面湖域上耀武扬威似的巡游。   平非卿有的是耐性,林震与他商议之后,便也好整以暇地带着船只在南面闲逛,丝毫不显急躁,颇有几分礼尚往来的意思。   其实现在这局势,按说蛮子已越界,平崴军自有充分的理由发兵退敌,而对方在等的,大概也是这一点。   双双心知肚明,偏偏平崴的军队却一直不愠不怒,湖域主战场之上风平浪静,彷如儿戏。   倒是沼泽那边,一月以来,魏宣义领兵越过战区,故作声势地往敌军防守线攻过去几次,然每每打不上一个时辰便又速速撤回,数次之后,只将其防线逼退半里。   如此行径,好比只把对方当作了闯进园子里的野鸡野狗,不需要太过操心,随随便便轰出去就好。   轻视鄙夷到此等境界,蛮子很快便被惹得恼羞成怒,除此之外还生出万分警惕,唯恐对方只是在拿湖泊作幌子,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从沼泽处下手,妄图攻下此地继而分两军将他们前后包围。如此一番猜忌之后,蛮子迅速迁了一支精骑兵至沼泽分战场处,不再仅仅端着防守的架势。   那支精骑兵也不知是否真有震慑作用,总之魏宣义这边消停了不少,未再时不时地心血来潮,随便闯过战区去“撩拨”他们一把。   两方举动相较于十年前的战鼓不息,实在显得有些小儿科,苏如异在军营中旁观了一个月,虽然依然不太懂这境况,却也隐约感到奇怪,觉得这些人怎么打仗打得那么稀奇。   一月以来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却因着沼泽域的“打闹”,令不少士兵身负轻伤,被无眼刀戟划出伤口。   天气越发凉爽,但这地方毕竟环境恶劣,苏如异担心这些士兵会发炎感染,时常钻到医棚里去,同其他几位军医一道忙碌不歇。   腥红的伤口见得多了,他便越发情绪沉郁,一日比一日更讨厌征战之事,也一日比一日更为心慌,生怕等到平非卿亲自上战的那一刻。   他愁眉不展,很快便被那人给瞧出来。   平非卿正在桌前展阅一封京中来信,将他拉到身边坐下,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想回京了?”   苏如异摇头,眼里含着担忧,踌躇许久开口说道:“你不会受伤对不对?”   “嗯,我不会受伤,”这人浅浅一笑向他保证,察觉到他的不安,勾着手臂将他圈进怀里安抚,又说,“你刚来的时候不是答应过了,会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你的。”怀里少年很真诚地对他点头。   平非卿挑着他的下颚使他微微转过头来,忽然间,眸里极度认真,道得字字沉稳而缓慢:“牢牢记着,只要相信我。”   苏如异听着这话心中狂跳,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一瞬之间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却又无从捕捉,只乖顺答道:“我记住了。”   平非卿又现出笑容。   垂首亲亲他,收回手来,不再多谈此事,指着桌上信函道:“你看,灵儿送来的。”   “咦?”苏如异惊喜,换了话题霎时心情明亮不少,拿过来仔细地读一遍。   平非灵书了满满两页笺纸,先是说了自己的近况,讲她在将军府中生活得很愉快,老夫人相当疼她,如亲生闺女一般宠着;此外还提到了她原本的痴症,感到病愈之后一切正常,虽偶尔会有头疼之状,但已经请御医来诊过了,说是无甚大碍,慢慢会好起来……平非灵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仔细陈述,罢了又事无巨细地叮嘱一通,让平非卿与苏如异二人好生照顾自己。   姑娘家毕竟心思细腻,这神智一恢复过来,整个人便体贴周到得不得了,知道关心起自己的兄长来了,看得平非卿笑意深深。   如今平非灵变聪明了,苏如异却还仍旧傻得可以,把这信看完之后,抬眼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信里没有提到元大哥啊?”   平非卿扬眉:“你说呢?灵儿如今要对无殊说的话,可都不想给我知道了。别看她写满了这两页纸,无殊的那封信,还比我手头的厚上不少。”话落故作无奈地叹一口气。   “哈哈……”苏如异毫不同情地笑起来,笑够了才想起要安慰他道,“没关系,郡主也没忘了自己的哥哥呀。”   “真给忘了,我可不饶无殊。”这人随他轻笑。   两人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气氛一时和睦温馨。   ——然而暂且抛诸脑后的战事并未消停。   约莫又过了半月,苏如异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这一日格外天寒,再过数日便是立冬之时,气候在此日里骤然一降,万物干燥。   天尚未亮起来,平非卿便自帐中起身,铠甲摩挲的窸窣声响将苏如异惊醒。   少年翻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向他,声音软乎乎地问:“你要去哪里?”   平非卿没回答,整装之后往他眼睑上轻轻一吻,转身行出去。   苏如异依旧有些意识不清,直到片刻之后听着一声熟悉的战马嘶鸣,这才骤然一惊,猛地翻身下铺,鞋也来不及穿,裹着绒毯便追出营帐。   可依旧慢了一步,那人早已策马奔至营门之外,借着那里的火把光芒,可遥遥看见列队整齐的精骑部队,在他的统领之下,踩着最后一抹夜色扬尘出发。   苏如异愣愣地站在原地,赤/裸双足被足下土地沁得冰凉。   ——平非卿亲自带兵入阵了。   少年就这么站着,望着早已无人的方向,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明亮起来。   身后传来动静,疏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原本一直安静守着他,垂眼看着他双脚,实在沉默不下去了,便开口道两个字:“脚凉。”   苏如异也不知听没听着,依旧没动,疏隐不再继续劝,过了片刻入到帐中将他的鞋子取来,蹲下身去为他穿好。   那双脚已经冻得微微发红,苏如异蓦然被他人的手掌一暖,仿佛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双眼酸涩,有些想掉眼泪,最后却是难得得忍住了,想着那人是去打胜仗的,他怎么能哭呢。   “谢谢你,疏隐大哥……”   疏隐站起身来。   苏如异又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很快。”这大概是疏隐身为影卫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谎话。十年前的战争他是跟随着那人入战场的,这样的场合一战便是几个时辰,如何能快得了。   苏如异却相信了,点点头回到帐内,怀着期盼等平非卿回来。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万事都显得十足无趣。他便一直坐在沙盘跟前,望着上面的红色旗标走神,脑中不断想象着,平非卿此刻是走到了哪一块地方呢?   桌上的馍馍一口没吃,就这么干坐着,竟也把这几个时辰熬过去了。   这一支军队突袭入沼泽域,用得正是元靖那日所定下的谋略,元靖身为军师果真料事如神,敌人步步踩入圈套,轻松破了平崴军的阵法,随即自负不已,一路追着回撤的队伍南行一里地。   地上有着不甚明显的伪装,敌军将领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禁不住嘲讽起平崴的这位军师来,道他十年来无一丝长进,这一战定要让他颜面扫地。这话音落罢,下一刻便自作聪明地避开伪装,带着手下的一支精兵队落入沼泽之中。   蛮子中计,顿时军心大乱,此时后悔已来不及,原本佯装回撤的平崴军已迅速摆出新阵,将他们重重包围……   这一战可谓胜得彻底,可等到军队返营时,苏如异却怎么也瞧不见平非卿的身影。   心中急不可耐,跑到营门外远远地看,却见远处宁谧,并没有马蹄归来之声。   分明打了胜仗,然而在场将士皆面色凝重,其中一人看装束似是骑兵总管,手臂负有刀伤,却不及自顾,快步行至魏宣义身前。   苏如异看着这人自身前行过,慌得说不出话来,瞪大眼死死盯着他,不希望他开口说任何一个字,却最终还是听他单膝跪下,报道:“报副帅!元帅战后下落不明!”   脑袋“轰”得一声,体内涌入阵阵恶寒,恶心得他浑身战栗。   魏宣义大惊失色,叱道:“发生了何事!”   “副帅!此战我军大败蛮敌,元帅带领骑兵一路向北追击,直攻入敌方在沼泽之域的防守营地,将分战场一举拿下……元帅与敌军一名赶来支援的大将对战起来,待到我方将分营占领时,他两人已不见踪影……”   “身为将士,元帅失踪为何不及时搜寻,反而领兵回营!”   “回副帅!留在分营的军队此刻仍在寻找元帅下落,属下带领部分骑兵归营,是因为……”骑兵总管面色悲痛地抬起头来,道,“在一处沼泽之上,已发现了元帅的甲胄……”   苏如异眼泪滚下来了。   “你这个人乱讲……”他拿手背抹一抹脸,不再听这人说话了,转身往马棚的方向步步行去,“明明就是你们不认真找他……我去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一直静立一旁的元靖蹙眉拦住他,劝道:“苏先生,先冷静下来。”   苏如异摇头,绕过他往另一边走,没走两步又被疏隐挡住去路,不禁急了,哭道:“你们讨厌得很……为什么要拦我……你们不找他为什么也不让我去找他……”   元靖只是叹气。   疏隐不说话,依旧不肯放他去马棚,苏如异绕来绕去躲不过他,急得嚎啕不止,愈发喘不过气来。   “让我呜……你让开……我不能不……不找……平非卿……在等我去寻他……”   又慌又怒,还饿了大半天未进食,苏如异忽然双腿发软,入眼景致也开始晃荡起来。   摔下去的前一刻被疏隐伸臂揽住,顺手点了睡穴。   “睡着也好,”元靖交代道,“送他回去,不要让他离开营帐。”   疏隐点头,抱起他离开。   两人走后,眼前将士依旧一片沉寂,魏宣义面色晦暗,转首唤一声:“元军师。”   元靖颔首回应:“副帅,此事当与林总管及其他几位总管共同商议,去船上说话吧。”   “好,”魏宣义应罢,这才令骑兵总管起身,严肃道,“分营既已夺下,便不可再失,带领你手下人马驻扎分营,并派人继续搜寻元帅下落;遣物资队送一日军粮至分营,将士们方才结束战斗,当重蓄体力。”   “是,副帅!”   魏宣义又向身后一人道:“此事且勿多言,守住主营。”   “是!”   万事交代稳妥,魏宣义才跟着元靖向湖边行去。   而平崴军大元帅失踪的消息,敌方很快便也了如指掌。所谓群龙无首,正是攻破的大好时机,北蛮方失了分战场,相当于后防线垮了一半,正无比恼怒,怎可能不趁此时机翻身杀回来。   激战即将来临。   第三十七章 大获全胜   元靖与魏宣义等人自当日未至申时登上战船之后,直到黄昏落尽也不曾行出一步,南面湖域之上一片宁静,战船与守备巡船都静静地泊在原处,一蹶不振,俨然已失了生气。   元帅失踪,仿佛给整个平崴军造成极大打击。   天色彻底暗下之后,颈口处的芦苇浅滩隐隐地传出动静。   船舱之内的元靖,此刻分毫没有愁眉不展,更没有在紧张地筹谋对策,面对当下的危急境况,反而相当清闲地下着一盘象棋。   棋盘对面的魏宣义尚还锁着眉头,却并非源自白日在营前的震怒,而是出于对这一盘棋局的无能为力。眼看着已被照将,实在忍不得抱怨两句道:“元军师,你这样的头脑,非要拉着我一介莽夫来拼棋艺,我哪里有胜算啊!”   旁观诸位皆纷纷愉快地嘲弄他。   元靖低笑,目光落在棋盘之上,看对方不知第几回被逼至绝路。   有士兵行入舱内,抱拳向林震来报:“报!林大总管,敌军已向预期点埋入伏兵舟船!”   林震将兴味从棋局上收回,面色严肃许多,颔首交代道:“备战,勿打草惊蛇。”   “是!”   战士退下,棋盘旁的魏宣义已无招应将,主动认服,摆手道:“还是军师赢了。”   元靖弯唇抬首,向他致一礼回道:“副帅承让。”   哪是什么承让,这么狡猾个人,根本胜不过他——魏宣义叹气,有那么点体会到蛮子即将拥有的心情。随后站起身爽朗笑起来:“唉,输得我头疼,也该去赢上一回了。”   元靖起身送他,彼时眸里正色,郑重其事地行至长桌旁,倒上数碗烈酒。众人上前举碗,干了这口酒,皆心中通透,不再多说一言。   魏宣义抱拳,携两名将领出舱,在晦暗夜色中悄然下船归岸。   仍旧留在船上的元靖不再寻人下棋,身覆暗色披肩立于甲板上,与林震凝神等待。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湖域之北终于见到敌军战船,堂而皇之地向着颈口行来,毫无避忌,想来对方的伏军已尽数隐匿稳妥,才有着这般底气。   蛮子的军号忽然鸣响,而就在那同时,原本消沉的平崴战鼓也擂作震天响,不止是高船之上,甚至还有两岸相对高峰处,都迅速亮起了点点光辉,细一看,那一簇一簇的光源竟全是燃烧在箭尖的烈火,蓄势待发。   敌军将领原是满面煞气地立于船头,信心十足地攻入湖域,不曾想自以为严谨绝妙的战术已被勘破,反令自己的伏兵落入危急陷阱之中,活生生演了一出自投罗网。此刻眼中映入大片不善的火光,脸色倏然一变,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大声号令道:“不好!有伏兵在前,舟中战士速速撤回!”   然而事至此时已来不及回头,埋伏在浅水处的小舟本就不便于疾速挪行,平崴弓箭军搭弓满弦,岂会容他们逃脱。   林震呼喝施令,于光亮处高扬军棋:“弓兵听令!放箭——”   唰唰唰——   顷刻间火光如流星,向着颈口芦苇丛齐发,引火的箭头裹了石油,霎时将干燥的芦苇引燃,火势熊熊蔓延下去。   舟船更加难以移动,一时间只听着无数哀嚎,敌方的舟上伏兵纷纷弃战跳水,借以躲避汹涌的烈火。   蛮子的战船急忙回撤,与此同时,隐匿至今的平崴轻舟终于正大光明地展露在对方眼中,一只一只的结实小舟置入水中,身着铁甲的战士五人一船,向着颈口攻去,所过之处,将浮在水中的敌军斩杀。   小舟开道,大船随之顺利攻破颈口;岸上的弓箭兵换上普通羽箭,在号令之下沿着湖岸向北围击。敌军战船退无可退,只好咬牙迎战,对着湖面之上的平崴军放箭。而元靖早有准备,最为结实的铁甲全用在开道的先锋战士身上,可谓刀剑不入。   蛮子的轻舟损失殆尽,此时哪有余力应付,全然没了方寸,顺水路慌张逃离。   掌船的战士前来向林震询问是否沿途追击下去,林震朗笑,望着敌军落荒而逃的姿态摇头道:“穷寇莫追。”   他作为船军大总管自然心中有数,知晓这些蛮子不会被轻易放过,眼下敌方军力已遭击溃大半,何必急于一时。   ——况且沼泽域的陆上之战,也已将敌人逼至穷途了。   林震心思里的沼泽方向,原本下落不明之人,此时正拎着一人首级,乘着追影斩将杀敌。   平非卿身边依旧紧紧跟随着无峥与魍魉,两人于其身后形成一道屏障;不远处是下船之后便领着一支新骑兵赶来支援的魏宣义,马上长刀耍得风生水起,本就生得威武高大,眼下刀刀见血,十分勇猛,将一众敌军煞住。   蛮子士气不振,战士逃心愈重,相比之下平崴军却越战越勇,胜负显而易见。平非卿统领着众人一路杀过数里地,直攻入蛮子驻扎在北岸的敌营。   至此,水陆两方人马终于遥遥相会。   北蛮的战船早已逃远,平崴军船占领北面湖域,元靖站在船上静静观望,等到平非卿的身影出现在眼中,深深地弯起唇角。   敌营中的人马也已奔北,水陆两处皆落入己方手中。   平非卿骋马闯入空空营地中/央,原本竖着北蛮军旗的高杆之上已不见旗帜,这人眸里笑容冰冷刺骨,拿绳索捆住手中人头,高悬至杆顶。   平崴王朝的神骑大将军,一入沙场便化身罗刹,此时不在苏如异身边,骨子里更是透出森森寒意,扬声笑道:“让他们看看,犯我平崴边境的下场。”   得胜的士兵中有人高举兵器呐喊起来,很快引起共鸣,片刻之后,湖域与陆上,欢呼之声冲破黑夜……   平崴军大获全胜。   而有人的梦里,却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苏如异是被浓浓腥味刺激转醒的,醒来之前,这刺鼻气息便是他的噩梦,梦里之人被一杆长矛刺穿整个胸膛,且身中数箭。   他看到鲜血从那人嘴角流出来,追影力竭,不堪重负地倒地,震起一片尘土。   “我不要……”   苏如异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沉睡中的眼眸毫不平静,急切地转来转去,牵动着睫毛一齐颤动。   身旁人不停地为他擦拭泪水,唤了许久也没将他唤醒,只好在他耳边低声哄道:“我没事,宝贝,该醒过来了。”   梦里的敌人一刀挥下,要夺去那人最后一丝气息。   苏如异再喊不出一个字,猛地睁开双眼。   平非卿松了口气,沉沉笑一声,抵着他的额头在唇上啄吻安抚。   苏如异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不敢确信自己是梦是醒,仿佛这人的亲吻一点也不真实,虚无缥缈,兴许是他想象出来的。   担惊受怕地等了半晌,那触觉却还在,苏如异蓦地伸手,按住双肩将身前人推开一些,完整地将他看在眼里。   “平非卿……”眼泪越发稀里哗啦地落。   平非卿重新将他抱进怀里,应道:“嗯,我回来了。”   苏如异放声大哭起来,几乎要把嗓子给嚎干了。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他们骗我……他们说你不见了……他们都是骗子……”   平非卿心疼得不行,一边又好笑不已,想起那会元靖跟他说的状况,把魏宣义狠狠地夸赞了一番,说什么这位将军不去唱戏真是埋没了人才,演得那叫一个深情并茂,把这小少年吓得哇哇直哭。   作戏自然是作给敌军看的,熟料这单纯孩子也是深信不疑。   平非卿叹气:“傻得很,不是跟你说了吗,看到的听到的都不要相信。”   “我不管——”苏如异哭着发脾气。   “好,不管,”这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苏如异渐渐地止住哭声,意识更加清明了些,发现那血腥味不只是梦里的,抬头担忧道:“你受伤了吗?”   “皮肉轻伤罢了。”   苏如异赶紧翻身起来,检查这人的伤势。   他记得平非卿身上有很多陈旧的刀疤,也说是什么轻伤,可他看得出来,那样的伤口并不浅。   忧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地解开这人战袍,一边做着这样认真的事情,一边还时不时地耸着气,平非卿觉得可爱得不得了,闷声作笑。身上的肌肉随着笑声微微颤动,胳膊上最为明显的那一处刀口因着这动作还有点儿渗血。   “你别动了!”苏如异急得不行,把棉帕打湿,将伤口四周清洗干净,随后翻出一只药瓶为他上药。   平非卿看着那烙有金纹的药瓶微微失神,记起这是初见苏如异时,自己送给他的。苏如异说这里头的药物珍贵,很是舍不得用,没想到这回一道带在了身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这药已经被苏如异给改制过了。   苏如异私下里嗅着气味辨识药材之后,在纸上一一列了出来,经过仔细的揣摩,觉得药物虽然珍贵,配得却仅是差强人意,若再添几味东西进去,功效则能够更为惊人。于是折腾许久,将之做成新药,重新装进瓶中。   改制之后的伤药他更为珍惜,此次带在身边,一次也没拿出来过,“小气”地私藏着,没舍得给任何将士使用。虽不希望平非卿受伤,却也思虑着万一真有这样的时刻,这药方可派上用场。   苏如异仔仔细细地将药涂抹在这人胳膊上,拿白净纱布将伤口缠绕包扎,随后也没放过其他几处地方,即便再细微之处,也给他抹了一遍药。   全都给处理好了,才松懈下来,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把他盯着看。   平非卿被盯得低笑不止,将他拉进怀里来揉一揉,直想着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娃娃,又白又软,有一双比小狗还要无辜清澈的双眼,这样的宝贝,若错过这一个,谁还能给他第二个?   “我们赢了对吗?”苏如异注意着不碰到他的伤口,随后才放松身体任由他抱着,问道,“赢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是,我们赢了,很快就可以回去。”   苏如异仰脸蹙眉:“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吗?”   这人低头亲他一口,回道:“先前按兵不动并不是纵敌,而是为了引他们落入圈套,此时虽然已经打了胜仗,但还不足以收兵归朝。蛮子是两次入侵的外敌了,上一次平崴胜后息事宁人,没有过分压制他们,这一次,便必须给够教训。”   “那要怎样给够教训?”苏如异不是很理解,赢了,不就算是教训了吗?   平非卿解释道:“仅仅将他们赶出平崴地界显然不足够,我们要以牙还牙,压到他们界中,令他们拱手让出两座城池。”   “那还要多久呢……”   “不会太久,蛮子兵力大损,乘胜追击,不会耗费太多时日。”平非卿如此答过,仔细思量片刻,还是给他一个稍微确切些的时间,道,“兴许再一月,年前可归京。”   毕竟国之大事,苏如异不能仅仅考虑自己的心情,体贴点头道:“好,年前一起回去。”   这人又道:“这一路追击,营地所驻扎之处不比太泽湖域安全,你就乖乖留在这儿等我,有疏隐与守营将士护你周全。”   少年一听,瘪嘴又要哭了。   “我不要……”   平非卿叹气,捏着他的下颔严肃问道:“你若再跟着我,难免害我分心,况且你不通武艺,着实危险。听不听话?”   苏如异抿紧双唇看着他,僵持片刻,终究委屈颔首:“听话……”   “乖。”   “那你不能再受伤了……”   “这算什么伤?”平非卿无奈,罢了看着他可怜模样,还是答应道,“好,我不再受伤。”   明明保证了,苏如异还是不够放心,把方才那药瓶子递给他道:“你带着这个……”   “好。”这人接到手里。   “你让人传信给我……”   “好。”   “好好吃饭……”   “好,什么都好,”平非卿轻笑着抱紧他,在耳边喟叹一声,“你这傻瓜。”   苏如异闭眼,他聪明着呢。   他医术可好,以后还会更好,好到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别想把这人从他身边带走。   他知道,平非卿会平安无虞的。   第三十八章 真真切切的爱意   平非卿整日整夜不曾合过眼,哪怕再过骁勇善战,也难免会在一场激战之后感到疲惫万分。   苏如异不同,下午的时候被点了睡穴,然后睡到现在。过不了多久天都快亮了,着实给他睡饱了,因而这人在身边休息时,他便做个安静的馒头,让他好好抱着。   约莫正午的时候,平非卿醒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直目光深沉地看着怀里人,看得苏如异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吗?”   尚没等着回答,便听见一阵清晰可闻的叽里咕噜声。   平非卿觉得那应当不是自己肚子里发出的声响,再一看眼前的少年脸都红了,扬眉含笑道:“饿坏了?”   苏如异点头,仔细一想,之前从这人离开之后,他就没吃过东西。   平非卿揽着他起身,收拾一番后令人送些吃的进来。   随即便取笔研磨,书战报回京。   昨日捷报已在第一时间送往宫中,因而他今日书信之意并不在于向皇上传递喜讯,而是为了简略告知后续安排,提及向北攻城的计划。   苏如异坐在旁边,一边观摩一边抓两个馍馍在手上,左边的喂自己吃,右边的伸着胳膊喂平非卿吃。   平非卿书罢搁笔,转头过去,这娃娃正在认认真真地拿馍馍蘸酱,罢了伸手递过来,没注意到他凑近了些,直接给他糊到脸上去。   “……”苏如异目瞪口呆,赶紧拿棉帕替他擦拭干净。   这人忍笑,牵过他的手指在嘴里轻咬,想起沉睡时做的沉稳一梦。   梦里还是炎炎夏日,他不知为何竟坐在清凉竹林里吃着一小屉蒸饺。那蒸饺玲珑精致,薄薄透透的饺皮掩不住里头的虾肉,鲜美爽滑。   正欲下口时,旁边跑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呜呜地撒娇,蹭一蹭他的脚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你也想吃吗?”平非卿问。   小狗欢喜地围着他转了一圈。   他低声一笑,正要把这小东西抱进怀里,却忽然间寻不着它了。疑惑地偏头去找,却发现几步之外站着个同样脏兮兮的娃娃,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蒸饺,舔舔嘴唇说道:“能给我吃一个吗?我可以给你看病。”   平非卿有些恍惚,觉得此景万分熟悉,疑惑敛眸望他许久,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记得以前好似发生过相似的对话,那时他好像回答说,自己并没有患病在身。而这一回,他却伸出手去,少年迟疑着,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平非卿将他抱进怀里,亲手夹起蒸饺,一只一只喂给他吃,嘴里回答着:“那你就留在本王身边,倘若本王何时病了,便由你来治愈。吃了本王的蒸饺,可就别想离开了。”   少年一边吃得高兴一边抬眼对他点头,眸里有依赖,有眷恋,似乎……也还有点儿陌生之下的畏惧。   平非卿醒来了。   睁开双眼,如今与他心意相通之人就在他怀里。   可也是事到如今,平非卿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的一丝儿心病,倒也不可谓之为心病,只能说是他不得不惦记在心底之事——苏如异的畏惧。   苏如异曾经是害怕着他的另一面的,比如他惩戒旁人时毫不手软的一面,又比如他身在沙场时那嗜血狠戾的一面。   昨日在战场大开杀戒,也难怪回来之后会做这样的梦,让他想起埋在深处的顾虑……   眼前的苏如异一只手被他咬着,红着脸探出另一只手来扯他衣袖,拉回他的神思,问道:“你怎么了?”   平非卿摇头,浅笑问他:“宝贝,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苏如异毫不犹豫:“你是好人啊。”   “若我不是,你还敢喜欢我吗?”   苏如异被问懵了,不是没答案,而是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这样的话。   平非卿又道:“你该想起来的,你曾经在王府看见过我杀人,杀了那个侍卫,还杀了兰婉。况且那只是你所看见的,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甚至就在昨天,我取过更多人的性命,以后依旧还会如此。你害怕吗?”   苏如异想了想,点点头,他的确挺怕的,要是没看见便也算了,亲眼目睹的那一回,兰夫人被给予的死法,确实吓着了他。   这人心中微微一紧,但随即却又听他说道:“可你还是好人。”   “为何?”   “你在战场上杀的也许不都是坏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挺无辜的……但我们的战士也是为了平崴而战,也有人牺牲在家外,况且我不犯人人却犯我,北蛮发难,他们应该承担后果,你是大元帅,是该杀了他们……”苏如异抿抿唇,说得很仔细,“在王府的那次,兰夫人是敌方细作,那个侍卫背叛主子,他们又都是伤害郡主的人,所以也该杀,你没有杀错……”   平非卿眸底墨色浓重。   苏如异身为医者却说了这样的话,似乎有些愧疚,带着几分为难继续道:“但我怕看见你那么凶的样子,怕你从此以后都变成那样……后来一想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如果你是一个很凶的人,为什么会对我那样好呢;既然如此,就算你是一个很凶的人,也一定会对我很温柔吧?而且……那时候在王府,兰夫人的死法听着虽然吓人,但没关系,我可以不看不听啊,你没有做不好的事,所以我只要在乎你是不是好好的就行了。”   印象中,他从没有这样认真用心地说过话,甚至有点不像原本单纯天真、脑中仿佛永远都只有一根直弦的苏如异。   平非卿心动,意外,感触不已。   苏如异脑子里还没想明白这人问此问题的缘由,但却隐约感受到他的不平静,主动张开手臂抱住他,又说道:“平非卿,我已经知道我喜欢你了,就是你,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昨日以为你失踪了,我就想着一定要找到你,我是医师,不论你受到什么伤害我都会医好你,若是医不好……我就给你这个王爷陪葬好不好?”   平非卿沉沉笑着拥住他,听他格外欢快地叽叽喳喳:“你看你看,平非卿你看,我都喜欢你到这样的地步了。”   喜欢到寸步不欲离,喜欢到生死愿相依。   这呆馒头只是没有及时恍悟,这就是平非卿所说的爱。   苏如异虽傻,但他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爱着平非卿的这一天,并没有令这个人等得太久。   平非卿牢牢地攥住这份珍贵的情意,攥住了,便一生都不会放手,一生都不会失去……   直至白头终老。   军队修养一日生息,在又一个清晨时分,声势浩大地向北进发。   苏如异在营中与平非卿话别,紧紧拥抱着这人,临到此时反而没什么话要说了,只万分不舍,想要多黏他一会儿。   等到再拖延不了,才送他出去,一步步跟到营门之外,看着兵马队伍远去。   一月而已,苏如异在心中这样安慰道。   主营少了大部分兵马,一下子冷清下来,在这里认识的几位将军、医师基本都跟着战队北去了,尚还留在这儿的人里,苏如异能说上话的似乎只有疏隐,可偏偏这人还是个大大的闷葫芦。   许多时候跟他说起话来,其实和跟跑得飞快说话并不能体会到太大的区别。   尽管如此,苏如异还是会锲而不舍地跟他聊天,每日里的第一句话便是:“疏隐大哥,今日是第几日了?”   疏隐起先还会思考一下,后来养成习惯,早在他提问之前便准备好答案,脱口而出。   到最后甚至学会了抢答:“第九日。”   “……”睡了大半天刚刚才起床的苏如异沉默,走出营帐来,根本还没打算发问,“谢谢疏隐大哥。”   ——简直更没话说了,这得把他闷成什么样啊。   苏如异叹气,忍不住问这个人:“疏隐大哥,你话可少了,你不喜欢聊天吗?”   好像还真把眼前人给问住了。   疏隐思考了非常久的时间,最终试着解释道:“不知道……聊什么。”   “哈哈哈,疏隐大哥你挺可爱的。”   “……”疏隐虽然不知道嘴里怎么聊,但他心里想的可多,比如现在他就暗自有点腹诽,感到被如此可爱的少年评价“可爱”,是一件相当微妙的事情。   营外有人跑马而至,是往返两地的信使,守营士兵将其拦下,验明身份后放之入营。   信使带来两封信函,一封交到留驻营地的总管手中,另一封,竟然给苏如异送了来。   苏如异惊讶地张大嘴,随后惊喜地睁大眼。   迫不及待回到帐内,拆开书信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平非卿说话算话,真的传信给他了呢……信里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一切安好,战况也一切顺利,向他保证,一月之内是一定回得来的。   落款之前还十分白话地留下六个字:宝贝,我很想你。   苏如异捂着通红的脸嘻嘻嘻地笑,罢了兴奋地展笺研磨——他有事可做了,他要给平非卿回信。   不待下笔,还专程又跑出去一趟,寻到那信使仔细问他何时又送信回去。   信使回道:“不算太远,跑马小几个时辰便到了,因而今日就会再动身,只等总管书好回信。”   “那你能等等我吗?我也想写回信,”苏如异递几个馍馍给他道,“你多歇会好不好,我尽量写快点。”   信使感激接过,颔首应道:“苏先生也要送信,身为信使自然是该等的。”   “谢谢你。”苏如异笑着跑回帐内。   这才安心提笔,开始思考该怎么写才好。   以往写药方与医书札记的时候都能做到思路不绝,但那些东西不管写过多少,他都仍旧没有过与人通信的经验,因而着实不知如何下手。况且收信之人是平非卿,这一点莫名让他有些紧张,心子怦怦直跳。   苏如异想把所有心情都传达给他,思考片刻后,决定学他一样,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转述一通。   苏如异开始落笔了。   “王爷……”不对,太不亲热,划掉重来。   “非卿……”不行,过于亲热,不好意思。   想来想去,写道:“平非卿,我很好。”   苏如异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样开头,有种很稳重的感觉。   接下来便开始讲这几日里的经历,告诉那人分开的第一日,自己便想吃烤鱼了,可惜他不会捉,幸好疏隐大哥还在旁边,帮他一一从湖里捕来,还替他烤好;第二日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去草地上寻找草药玩,觉得这样的地方说不定真有好东西,结果白忙活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天气这么冷了,哪能找到什么呀,于是失望而归;第三日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将野果碾碎了夹进馍馍里,吃了一回“甜饼”,没想到味道真不错,让这人有空也这样吃一吃……   一件一件,流水账似的写了好几页纸。   苏如异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写得还不错,该讲的事都讲了,剩下便是交代的话,比如要注意安全,要吃饱饭,要多睡觉……简直比当时平非灵的来信都还要啰嗦。   好不容易收了尾,终于该落款了,在最后写上“苏如异”三个字。   半晌过后,红着脸,在名字前添上一行字,小小地写着:我也很想你,每天都会梦见你。   苏如异又甜又羞地等着信纸晾干,装入信封之前,把“梦见你”那半句话扭扭捏捏地划掉,总算送到信使的手中。   总管的回信大体是交代营中事宜,早便简明扼要地写好了,因而托苏如异的福,信使又多休息了一个时辰。   马匹带着回信离去,苏如异兴奋地想着,平非卿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他写的信了呢,一定会很开心的。   而实际上,收到回信的那人岂止是开心而已,简直乐不可支,看着那几个划掉的地方,隐隐约约还能将原本写下的字给认出来,轻易被他看透,因而笑了一个晚上,唇边的深深弧度柔软又温暖,差点将几位前来议事的将领给吓出去,唯一能面不改色、泰然应对的大抵只有元靖一个人。   少年的日常行动实在是太有趣,于是通信这一回事就成为了平非卿的喜好,隔上几日便令人送上一封。   苏如异自然也高兴得很,日子不再那样难熬,每天都会提前将自己做的事情给记下来,等到信使到来,便一股脑儿全给那人送过去。   时日如流水,慢慢地,天气愈发寒冷起来,湖面之上浅浅地结了一层冰。   数一数,平非卿离开已有二十几日了。   已到了快要回来的时候,苏如异每日都在营门前等他,虽然怕冷,却不愿呆在帐中,搬个小板凳,裹着厚棉衣坐在那里,一边往远处看,一边同身边的疏隐说说话。   这一日落起了今冬初雪,雪花细碎,绒羽似的洒下,将这已无战火的太泽湖畔装点一番,美得像是一幅水墨山河。   苏如异幽幽看走了神,偏着脑袋坐在矮凳上。   身后疏隐开口道:“回帐内,当心受凉。”经过这聒噪少年的数日熏陶,这木头似乎能比以前多说几个字了。   苏如异回神,转头笑道:“我穿很厚的,疏隐大哥你去里面歇着吧,这里挺安全的,我不会有事。”   疏隐摆首:“我不冷。”话落,忽然双眸微敛,抬眼望向远方。他耳力极好,似乎听到了踏踏马蹄声。   苏如异瞧着他的神色忽然猜到了什么,激动地站起身来,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依旧努力地踮脚往远处望,如此还觉不够,索性踩到板凳上去,令视野更高一些。   等着,终于有兵马映入眼帘。   军旗飘扬,平非卿终于回来了,不只是回到主营,还会同他骑着追影,一同返京。   第三十九章 归家   心心念念之人行在队伍最前方,飘渺雪幕稍微有些蔽眼,待到视野越渐清晰之后,那人忽然快马加鞭,迅速将所有兵马甩在身后,马蹄扬起白雪,极快地向着营门而来。   此朝得胜,并且终于又见到在等着自己的少年,平非卿心情颇为愉悦,头一次让手下的将士瞧见他不够严肃的一面。   苏如异踩在板凳上挥手喊他,笑得眉眼弯弯:“平非卿!你看见我了吗?”   如此醒目个如意宝贝,平非卿怎么可能没看见,一路疾驰而至,路过苏如异身边时,微微俯身,顺手便把这少年捞到马背上,直截了当地奔到主帐之外。   罢了才勒绳止马,抱着苏如异行入帐中。   苏如异搂着他脖子笑个不停,嘴里一直念着他的名字,直到被压在铺席上吻住双唇,总算安静下来。   身上的棉衣被细雪打得微润,这人一边吮着他的唇舌,一边探手将这袄子扒下来,随后一层一层拉开里衣,袒露出胸膛。   平非卿顺着他的唇角吻过脖颈与锁骨,在整片胸膛上流连忘返,身上还穿着冰凉软铠,时不时磨蹭到肌肤。   苏如异被冰得一颤,嘴里抱怨着冷,胳膊却依旧搂得紧紧的,舍不得推开他。   这人低笑着撑身坐起,将累赘的软铠脱下,这么冷的天,里头依旧只穿着一件柔软锦衣,苏如异看得心忧,问道:“你不冷吗?”   “不冷,”平非卿躺下来抱住他,拿绒毯将两人一裹,倒没了方才急切难耐的样子,只将他揽在怀里细细瞧那眉眼唇鼻,轻声问道,“宝贝,你好不好?”   “我好啊,”苏如异笑眯眯地看着他,“跟信里说的一样,我很好,最近几日的信还没给你送出去,你就回来了。”   说着话,一边拿软软手掌摩挲这人脸颊,片刻后又问:“明明是冬日,怎么觉得你晒黑了?”   平非卿当然知道原因,这是寒冷风沙日日刮拂脸庞,令其粗糙黯淡了些。其实他无甚所谓,本就身为武将,征战之时不必在意形貌如何。   倒是眼前这只白面馒头,跟着他在边关这些时日,不仅没了肉乎乎的腮帮子,面上肌肤也不如之前白皙剔透,实在令他疼惜不已,不禁想着,待返回京城,一定要像养小猪似的把他给养得白白胖胖。   平非卿戏言回道:“大概是脏兮兮的不曾清洗?”   “哈哈……”苏如异被逗笑,在他脸上亲一口,“挺干净的。”   “嗯?”这人学着他的语气继续说笑,“难道我不‘臭臭的’?”   苏如异摇头:“你香香的,我臭臭的。”   平非卿禁不住大笑,笑够了又将他往怀里揉紧些,含住耳垂哄道:“你也香香的。”   这人手掌自腰后钻进衣裳里,贴着肌肤抚摸,片刻后挪到臀上揉了一把,心想着这地方的肉倒是分毫没见少。   苏如异脸红,不知他是不是真要做羞羞的事情,毕竟这时候天还亮着,整支兵马归来,营中人来人往,万一给人听见了什么动静该有多不好意思。   正自紧张着,平非卿的手已经从他衣裳中抽离出来,不再有进一步动作,仅是抱着他,缓缓地在面上浅吻,平息着体内的热情。   这人心中有数,是不会真在这时候要他的,不只是顾虑军中风纪,还因翌日一早,军队便会启程返京。来时让苏如异受过的罪,此次归去,可不能再令他难受一次了。   至于欠下的东西,回到王府,有的是时间慢慢讨回来……   大军班师回朝,六日之后,行入京城地界。   圣上御驾亲临,立于高高城门之上,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之久。   远方官道处逐渐出现兵马行进的身影,皇上欣然低笑,城门守卫皆高呼起来,声音顺风而去,传到行军队伍耳中,将士们呼喝相应,亢奋不已。   ——得胜归家了。   军队终于行近,平非卿抱苏如异下马,随后独自上前几步,向着城楼之上弯下单膝。诸将士纷纷搁下兵器俯首跪拜,苏如异不太懂,但也学着大家的模样恭敬行礼。   皇上迎下城楼,快步走上前来,亲手扶这人起身,笑意深刻道:“非卿此去辛苦了。”   平非卿起身回应:“臣弟未负皇兄所望。”   “朕一直信你。”皇上郑重颔首,随后又向众人道,“平身,诸位皆为护国之勇士,朕定当重重犒赏。”   将士们高呼谢恩。   皇驾领着军马队伍入城,百姓齐聚在街头欢呼称颂。   人群之外远远地站着两人,苏如异坐得高,一眼便望见了,可眼下人多,令他不太好意思开口呼喊,只能兴奋地睁大眼,对着那里的人笑,一边扯一扯身后人道:“你看!师兄也来了!师兄一定是来接我的!”   平非卿顺眉望过去,向着那浅浅微笑之人颔首。   断颜同他一般颔首致意,瞧见苏如异平安便放下心来,与身边人先行离开了。   队伍继续前行,一路穿过承定门横街,为胜仗而庆贺,十年前的盛况彷如重演,这一日的京城欢声载道,热闹持续至白日落尽。   宫中庆典结束之后,平非卿仍未返回平王府,不及梳洗更衣,便又被皇上留在宫中用宴,私下畅叙一番,在场之人还有瑜王平溪崖,元靖,以及早早便入宫等待的平非灵。   苏如异自然也跟在身旁,狠狠蹭了一顿宫宴。   吃了近三月的馍馍,这一顿美味佳肴几乎快把他给感动哭了,心满意足地想着,自己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毕竟有多少人能吃到皇上吃的饭菜呢!   况且他还跟着军队去过战场,跟着平王进过皇宫,多么稀奇的体验啊!   苏如异大口吃肉,右侧邻桌便坐着平非灵,小姑娘神智清醒已然知道何为端庄守礼,面上瞧来得体又大方,但骨子里却还非常调皮,忍不住悄悄地偏着身子同他聊天,有意戏弄道:“先生,你瘦了不少呢,怎么没见你把胃口饿小啊?”   苏如异不服气地咽下嘴里狮子头,转头低声回道:“虽然只有馍馍吃,但我可以吃很多馍馍啊,怎么会把胃口饿小。”   平非灵噗嗤一声笑得清脆,引来众人目光,不觉脸一红,稍稍颔首坐正一些。   皇上也将目光挪过来,望着她与元靖二人,便想起话要说,笑道:“朕欠了安平与元爱卿不少,你二人成婚不过几日便分隔两地,确是辛苦。”   元靖拱手回话:“皇上如此说,臣可要惶惶不安了,保家护国本为男儿之己任,国若不安,何以安小我。”   “爱卿说得好,于朕而言,这份忠心可谓是万分珍贵之物。”皇上欣慰,继而怡然向平非灵问道,“但作为兄长,朕尚需安抚安平才是,安平,你可有何要求,朕都允你。”   平非灵抬头眨眨眼,弯眸笑答:“皇兄,小妹没有要求,军队凯旋,亲人平安,便觉得满足了。”   皇上十足欢快,沉声笑道:“知足常乐,安平自病愈后是越发识大体了……说到此事,朕记得安平讲过,你那痴症,是平王府的医师治好的?”   平非灵笑望向左侧,回道:“皇兄猜到了吧,平王府的医师,便是此次随王兄出征的医师。”   话题牵到了苏如异身上,但少年没认真听,依旧吃得非常专心。   ——佳肴盛宴,不可辜负!   “如异。”平非卿低声唤他。   “嗯?”苏如异转头疑问,筷子上还夹着一片扣肉。   平非卿眼中含笑,眸光往上头瞟一瞟。   苏如异顺着他的暗示抬头望去,撞上皇上满是兴味的目光,惊得手一抖,然而扣肉稳稳的,还是没掉下去。   苏如异佯装淡然,平静地,慢慢地,得体地,把扣肉放下,搁下筷子坐正一些,抿唇认真地等问话。   “……”皇上最终什么也没问,忍俊不禁地评价道,“很有趣的少年。”   平非灵又没忍住笑出声来。   苏如异觉得很委屈,悄悄问身边人道:“我虽然吃很多,但没有吃得很失仪啊,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平非卿低笑回道:“因为你可爱。”   苏如异脸红。   虽听不清对话,但他两人的小动作却被看在眼里,皇上故作惋惜道:“非卿曾说此生不纳妃,看来的确不是儿戏。”   平非卿当然听得出他是玩笑之意,不必认真回应,只笑道:“后院之事太过扰人,因而臣弟避开了,且看王弟以后会如何。”   “朕也等着溪崖纳妃之日。”   座中瑜王听这对话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甚在意地笑着摇头,举酒道:“敬两位兄长,实在是太关心弟弟了。”   三人笑着将酒饮下。   高座上那人不再关注到自己,苏如异松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吃掉方才搁下的那片扣肉,美味入腹,依旧十分餍足,但听着方才那几句对话,心里却忽然有点儿犯堵,独自滋味难言起来。   过不一会儿,平非卿便察觉到身旁少年的异常,当下不太方便问询,待到天暗之后,众人各自归去,才好好关切一番。   王爷回到王府,下人们都打起精神来,尤其华月庭里的侍女仆从,个个手脚利索,欢欢喜喜地送上热茶小点,备好干净衣物,将棉被仔细铺开。   此时总算可以洗去一身疲惫,平非卿揽着苏如异泡在浴池里,满意地摸着他吃得胀鼓鼓的小肚子。   苏如异努力地搓洗着自己,时不时嗅一嗅胳膊,判断自己是不是还臭臭的。   这人瞧得轻笑,安抚道:“你香得很,别担心。”   “嗯,洗一洗是不臭了。”苏如异点点头。   平非卿揉一揉他脑袋问道:“那会儿在宫里头,你是不是不开心?”   “嗯?没有啊。”   “我瞧你后来似乎有心事。”   平非卿目光温柔,盈满了关切,苏如异转头,在他眼底看见烛火星光,沉吟少顷,开口道:“你不纳妃,真的没关系吗?”   原来是为此事而不安。   “有什么关系,”平非卿失笑,“傻馒头,遇到你之前我就没打算过要纳妃,如今有你,便更加不会。”   他在回答之中故意提及遇到苏如异之前的想法,便是为了让这少年安心,不至于会感到自责。   可没想到苏如异却依旧显得有点消沉,担忧道:“可你这样,就没有子嗣了。”   “为何一定要有子嗣?我身为平王,上不愧家国,戎马一生,不负活这一场,便是哪一日死了,也可说是不枉此生。因而有没有子嗣,又有何关系呢?”平非卿叹气,轻吻他微蹙的眉心,“除了保家卫国,还命中有你,足够了。”   “真的吗?”苏如异眸光亮了不少,乖乖巧巧地对他笑。   见他总算开心起来,平非卿便也笑道:“真的,对我而言最为重要之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灵儿。灵儿如今嫁给无殊,将来她的孩子虽然姓元,却也是我的亲侄,因而平王身后的一切,都会属于那个孩子。”   苏如异不再感到惭愧了,这个人把一切都安排得仔细妥当,诸事清明,根本无须他来忧心甚至自责什么。   平非卿消解了他心中烦恼,便带着一丝玩笑给他讲一件事道:“你知不知道,皇兄后宫也空着。”   “啊?”苏如异听得可意外了,忙问道,“为什么呀?”   这人道:“今日宴席,你别看他独坐高位,其实他身旁那位置,心中是有人选的。”   “是谁呀,他是皇上啊,他心中的人选,难道还能违背他的意愿吗?”   “按理说是不能,可那人偏偏还就违背了,”平非卿摇头道,“是名男子,本就在宫里头,却从不肯出现在殿前,还一直劝着皇兄纳妃,把皇兄气得白发都生了不少。”   苏如异瞪大眼。   “皇上也可以不要子嗣吗?”   “嘘,”平非卿笑着压一根手指在他唇上道,“许多事情你不明白,皇家的故事很是复杂,皇兄与那人初有纠葛的时候,你这宝贝还没出生……皇兄其实很不容易,他所历之心路实在太难……有些时候人在事中,不得不被迫招架一些事情,因而皇位是他必须得到的,平崴也是他必须守护的,绝不能让给别人,但虽然如此,恐怕对他而言,今后的太子是不是他的子嗣,其实并不那样重要。”   苏如异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能理解,茫然地眨眼。   这人低低一笑,抱紧他喟叹道:“罢了,你不必明白,我也不用和你讲这些事情的。只是想让你知晓,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抉择要做……而你就是我的抉择,宝贝,把你这颗心稳下来,好好呆在我身边就行,什么也不用顾虑,不论发生什么,万事都由我来解决。”   这番话倒是半知半解地听清楚了,苏如异笑盈盈地点头。   平非卿弯唇,轻轻吻到他的唇畔。   第四十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如异一顿饱餐之后泡在温暖水里,周身筋骨都松懈下来,同这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不知不觉便沉沉睡过去。平非卿想到他受了这么些天的累,很是心疼,动作轻柔地抱他到温软床铺中,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   翌日天明不待他醒来,独自入宫上朝。   这一回的早朝相当重要,军队战后归来,各将士论功行赏,纷纷加官进爵。唯独平非卿实在是封无可封,皇上早便为此思虑了很久,未想出嘉奖他的更好法子,只好赏地封田,并御赐了许多珍贵财物。   这些身外之物平非卿素来不缺,因而并不会格外看重,但他同样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财物多一些不是坏事,于是叩恩谢赏,退朝之后,随着几箱子好东西悠哉哉地回到府中。   苏如异此时已经醒来了,睁大眼站在房中,稀奇地看着眼前之物。   “好看吗?”平非卿顺手捞起一串黑珍珠,随口问了问。   箱子里的许多东西苏如异都叫不出名字,但觉得确实漂亮,就点了点头。   这人便又道:“都是你的。”   苏如异觉得挺开心的,但还不足以兴奋,只因有那么点迷糊,不知道这些能拿来干嘛,傻傻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宝贝?”   “贡品,”这人想了想,换个简单的说法解释道,“你随便拿一件去卖,换来的银子都能买上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   苏如异瞬间欣喜若狂,觉得他这辈子只可能会是撑死的。   “对了对了,平非卿,”提到吃的他便想起了什么,高兴地扒住这人道,“我们去买城东老李家的酥皮烤鸭好不好?还有他家隔壁的香菇肉馅包!”   平非卿弯唇,问:“念了多久了?”   “走了多久就念了多久!”苏如异双眼莹亮,就差一条摇晃的尾巴。   平非卿乐得连连低笑,其实早已做好准备,心知这少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定会把整个京城吃个遍,颔首回道:“好,让人买回来还是自己去买?”   “自己去买,逛一逛就过去了!”苏如异实在怀念外头的街道,想要好好地出去走走。   “逛过去,不想乘马车?”   “不想!”   这人全都答应,又说:“那你多穿一点,今日在飘雪。”   苏如异咧嘴点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平非卿不够放心,还给他加了一件厚袍在外,这才一同出了王府。   两人行得慢慢悠悠,安着散心之意,不急不躁地赶往城东。   待到了地方,烤鸭铺子外头排着长长的队伍,好不容易轮到自己,苏如异便一次买了俩,免得这队排得不够划算。隔壁的包子更是直接要了二十多个,那包子本就大只大只的,店家还以为这少年家里要来客人,好奇地问了几句。   平非卿觉得有趣便笑个不停,苏如异嘟着嘴,心想自己是打算与院里的姐姐们分享的,才不是他太能吃。   食物仔仔细细地包在粗纸里,苏如异拿着一只肉包边走边吃,剩下的全由身边人替他拎着。   大概是香味儿飘了出去,走着走着,便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一小团东西。   那东西在雪上又跑又跳的,伸着舌头卖乖,浑身上下脏得不行,俨然一个煤球疙瘩。   “小狗!”苏如异惊喜地蹲下身去。   平非卿动一动眉梢,一时有些无言:怎么还真来一只小狗?   ——不对,来的是第二只了。   小家伙立着身子讨好他,苏如异开心地递过肉包喂食,看它一阵狼吞虎咽,似乎是饿了许久。   大半个肉包几口便被啃没了,小狗崽仰头望着苏如异,目光充满了祈求。   苏如异于心不忍,又喂它吃了两只。   小家伙总算吃饱了,声音清脆可爱地叫唤两声,绕着他打转。   “你是哪儿来的?”苏如异摸摸他的脑袋。   “汪!”   “你这么饿,是不是没有主人照顾你呀?”   “汪!”   “下雪天在外面跑,你不冷吗?”   “汪!”   苏如异同情极了,抬头道:“它好可怜呢,没有家。”   “……”   闻言之人在认真地思考他们两个是怎么对话的。   想了又想,觉得两个都是小狗,能对话也不稀奇,便默默地想通了。   苏如异抱着小狗崽站起身来,满怀期待地问他:“我可以养它吗?”   话落便听着一声爽快的回答:“可以。”   苏如异双眼一弯,欢喜地揉揉怀里脏兮兮的小家伙,对它说道:“我可以养你!”   “汪!”小狗和他一样欢喜。   平非卿轻笑道:“喜欢便养着吧,给它取什么名字?”   “名字啊……”   “嗯。”这人做好了听到奇怪名字的准备。   苏如异眨眼思考,看看小狗原本的毛色,道:“叫‘雪球’好了。”   “……”   简直出乎意料,平非卿失算,这回竟然被一个正常的名字给惊讶到了。   “好不好?”苏如异问。   “很好,”平非卿赞许,继而又随口侃道,“黑乎乎的,你怎么不叫它‘煤球’?”   苏如异回得理所应当:“洗干净就白了呀!”   有道理。   平非卿看着身边这娃娃的脸颊点头,心想确实是洗干净就白了。   苏如异开心地抱着雪球回府去,买的食物也来不及吃,亲手给雪球洗了个澡。   果然狗如其名,洗完后的雪球比外头的白雪还要干净讨喜,拭干水后在温暖的炉前懒洋洋地趴着。   太可爱了。   苏如异打算以后就把这小狗养在屋里。   对于他的一切行为,平非卿均无异议,只想要他高兴便好,只要他高兴,哪怕被纵得不知天高地厚都无所谓。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是王爷,就是可以纵自己的如意宝贝。   然而这一想法没持续多久,到了当天晚上,平非卿便微微有些后悔,觉得至少应该把雪球养在别的房里。   小家伙此时正使劲儿地刨着床沿,要不是太矮,恐怕已经跳上来了,嘴里呜呜叫唤着,一副要保护主人的架势。   苏如异双颊红透,微微地喘着气,窘迫地看着伏在上方那人。   衣衫凌乱,热情高涨,情/欲已如在弦之箭,不得不发,岂能容一只小狗崽来打扰兴致。   “本王想将它丢出去。”   “外面冷……”苏如异不忍心。   平非卿沉默,抱着他往床铺最里头挪,幸好地方宽敞,既然不能丢出去,那便离床沿远一些,任那小家伙叫好了。   于是充耳不闻,低头重新吻住怀里人。   【**************   微//博上车。   ***************】   床下的雪球急得团团转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明,苏如异软绵绵地睡了大半天,而早一步下床去的平非卿则被那狗崽子撕咬了大半天的裤腿。   实在哭笑不得,甚至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单独给雪球辟个寝房——专门用来关它。   最终这决定还是被苏如异给否决了。   少年舍不得瞧见雪球可怜巴巴的眼神,平非卿也就罢了,毕竟他也一样,见不得苏如异那样的眼神。   日子便这样一日一日地过下去,温馨不已,平静无波。   直到有一日下午,苏如异在怜君阁忙碌至黄昏,药铺将要阖门时,平非卿亲自来接他了。   苏如异高高兴兴地同师兄告别,跟着这人一道离去,却不是回府,而被带着去了一间酒阁,点了许多他爱吃的菜肴。   这人眉边眼角一直盈着浅浅笑意,好像是有什么喜事。   苏如异问了,平非卿却没回答,只说是高兴而已。   用完饭后也不急着走,等到天色暗了,才带他返回王府。   苏如异与他回到华月庭,推开寝房房门,等候许久的雪球热情地迎接上来,往他腿上扑腾,欢快地叫两声。   “雪球,你想不想我?”苏如异开心地抱他起来,穿过两重珠帘向里行去,忽然愣住。   房里盈盈柔亮之物,是燃烧着的一对红烛。   墙上贴了喜字,桌上摆了金壶金盏,床头还搁着两套喜服。   苏如异脸腾地烧了个透彻。   “换衣服。”身后人带笑行至床畔。   苏如异懵懵地望着他,紧张地将手中小狗越抱越紧。   雪球不堪折磨,挣扎着跳到地上去。   苏如异慢吞吞走到床边,摸一摸那衣裳,小声问:“为什么……”   “成亲。”这人回答。   随后先一步穿上喜服,苏如异抿抿唇,便也随着更换了自己那套。   两身皆为新郎服,款式一致,只是大小不同。   苏如异垂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呆手呆脚又老老实实地被这人领着拜了天地,饮了合卺。   是一壶烈酒,火辣辣地灌进喉咙,刺得他直吐舌头。   身旁人低声笑,搁下酒杯后慢慢攥住他的手,缓缓道:“这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如异红着脸噤声。   “回京那日你问到我纳妃之事,这就是我的抉择。”平非卿将他拉进怀里说道,“以前玩笑问你的时候,你说不要做王妃,因而此次之事,我便未再提前告诉你了。总之亲事已成,你愿意,就是平王妃;不愿意,就是我结发人。宝贝,不论如何,你这一生都会在我身边。”   苏如异还是一个字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埋在他胸前嘤嘤嘤地掉眼泪。   ——快要过年了,这个人怎么就惹他哭呢,苏如异简直忍不住。   平非卿低声笑着哄他。   苏如异哭唧唧地终于开口,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要过年了,我想我奶奶……”   这人安慰回道:“请人算好日子,将老人家的墓迁到京城来。”   “好……”苏如异吸着鼻子点头,“我要告诉奶奶我跟人成亲了……”   “嗯。”   “你陪我去……”   “自然。”   苏如异情愫难言,用力抱住平非卿。   他要带他去见奶奶,告诉奶奶,这就是自己找到的那个人。   疼他宠他,爱他护他,怕他冷怕他饿,不愿他委屈难过。   这就是那个人,值得他依赖一生,钟爱一生,且以同样的深情去回报,直到生命的尽处。   “就是你……”苏如异喃喃道。   ——就是平非卿了。   执他之手,与他偕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小如意!(嚎啕大哭 我终于把你写好了!(一把抱住 (指着各位读者对小如意说话)看!这就是为你打下江山的干妈们!如果不是他们!为娘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写你!(......) 谢谢小如意的各位老(划掉)干妈! 正文先到这里了!会有番外!但可能要等等!相信我不会等太久!毕竟刚出炉的小如意要趁热吃! 再然后就是说一下下一篇文的预告! 是一篇双穿文:腹黑得不要不要的黑帮老大重生穿越成古代正义化身的武林盟主攻X根正苗红一心为民的爆脾气卧底警察重生穿越成古代一大黑组织的领袖人物受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穿越之怎么老是你》,英文名叫《BIUBIUBIU-How old are you》 但是大概六月下旬才会开更!!!我们到时候见!!!还请各位多多支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